香草美人、至爱真情——屈原与元好问
根据金庸武侠小说翻拍的电视剧《神雕侠侣》曾经红极一时,《神雕侠侣》里面有一个不太起眼的人物——赤练仙子李莫愁,但正是这个不起眼的人物却“捧红”了两句非常经典的古诗词,那就是李莫愁出场时吟唱的两句“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李莫愁临死之前,也吟唱了这两句词作为绝命词。随着《神雕侠侣》的走红,“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成了家喻户晓的经典词句。
原来,这首词是金代词人元好问的名作《摸鱼儿》中的开头两句,全词是这样写的: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为谁去。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自啼风雨。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148]
这首词确实是一首描写爱情的经典作品,不过,它写的爱情,不是发生在人身上,而是发生在一对大雁身上。在这首词前面,元好问还写了一段序言,说明这首词的来历:
乙丑岁赴试并州,道逢捕雁者云:“今日获一雁,杀之矣。其脱网者悲鸣不能去,竟自投于地而死。”予因买得之,葬之汾水之上,累石为识,号曰雁丘。时同行者多为赋诗,予亦有雁丘辞,旧所作无宫商,今改定之。
原来,当年元好问应试的时候途经山西的汾河,遇到一位捕雁的人。捕雁者说:今天捕到一只大雁杀掉了。另外一只脱网而逃,可是已经逃脱的大雁绕空低飞,悲鸣徘徊,久久不忍离去,终于自投地而死。
元好问听到这个故事后唏嘘不已,于是向捕雁者买下了两只大雁的尸体,将它们合葬在汾河岸边,垒上石头以为记号,这就是“雁丘”的来历了。而这首《摸鱼儿》就是元好问所写的“雁丘词”。
金庸的小说《神雕侠侣》中有这么一个情节:雄雕被打死之后,雌雕一头撞在山石上自杀殉情。这个情节很可能也是受到元好问雁丘词的启发。
词的上片是就事论事,描写大雁的悲壮爱情。“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词一开篇,就以极为震撼的方式宣告了爱情的强度与忠贞。“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大雁本是一对相濡以沫的夫妻,它们双飞双宿,天南地北,相依为命,一同度过了多少个春秋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无论是欢聚的快乐,还是离别的痛苦,它们都会痴情守候,心心相印,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把它们分开。
然而,当一只大雁不幸遇难,另一只大雁毅然殉情之后,词人为它们的痴情所动容:“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为谁去?”词人不由得将心比心地发出追问:大雁啊,“君应有语”,你心里一定有过痛苦的挣扎和矛盾吧?当伴侣夭折,你是否还愿意独自偷生,纵然有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可你已经形单影只,没有了爱情的陪伴与守候,你还能为谁而远走高飞呢?也许,这正是你选择“自投地而死”的原因吧!
词读到此处,任谁都会为大雁的坚贞爱情而感动吧。可是,元好问的雁丘词真的仅仅只是写爱情吗?
其实不尽然。词的下片,词人笔锋陡转,带领读者在爱情之外展开了更丰富的遐思。词始终在写殉情的大雁,却又不仅仅是写大雁的殉情。
“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横汾路,是当年汉武帝渡过汾河的地方[149],那时,箫鼓齐鸣,是何等热闹。如今的汾河岸边却是漠漠平林,凄凄荒烟,一片寂寞萧条的景象。“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自啼风雨。”在大雁悲壮殉情的此刻,词人多想为它唱起屈原所写的《招魂》和《山鬼》。但是大雁死而不能复生,凄凄切切的《招魂》招不回大雁的亡灵,就像在凄风苦雨中徘徊的山鬼等不回自己的爱侣,只能徒劳地独自哭泣。
“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难道是大雁至死不渝的爱情让老天都产生了妒忌吗?大雁的壮烈情怀,和那些莺莺燕燕不一样,这样的爱情不会随着身体的死亡而归于黄土。正因为坚贞的爱情具有崇高的价值,词人才会想到要垒起一座“雁丘”,让千秋万代之后,当“骚人”们经过这里,还会为大雁的爱情而“狂歌痛饮”。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整首雁丘词都是在围绕这两句追问,一层一层铺垫出词人的答案:到底什么才是“至情”。殉情本身并不是“至情”的唯一表现,但对情感的坚贞执着,却是“至情”的根本内涵。
那么,这首描写大雁爱情的“雁丘词”《摸鱼儿》,与屈原又有什么关系呢?元好问在词中提到的《招魂》《山鬼》都是屈原的名篇,而他之所以提到这两首诗,也绝不仅仅是为了渲染大雁的爱情,而是因为在他心中,屈原的至情与大雁的至情在本质上是完全相通的。有人在读到元好问的这首词之后,曾发出这样的感慨:“大千世界,一情场也。”[150]大雁有大雁的“情场”,屈原也有屈原的“情场”。大雁的爱,是坚贞的伴侣之爱;屈原的爱,则是坚贞的家国之爱。
屈原开创了香草美人的象征手法,开创了用爱情来象征家国之情的先例,从此之后,中国的爱情诗,大多都被烙上了君国之情的烙印,以男女之情来比拟君臣之情,甚至成为“爱情诗”的一种传统写法和解读方法。以至于有很多爱情诗,也许本来真的只是吟咏爱情,但很多读者却也能从中读出家国君臣的含义,到后来这甚至成了一首好诗词的评价准则。前人曾这么说:“善言词者,假闺房儿女子之言,通之于《离骚》‘变雅’之义,此尤不得志于时者所宜寄情焉耳。”[151]意思是说,一个善于写词的人,他能够借闺房儿女之情的绵绵情话,来表达与《离骚》“变雅”相通的含义。
《变雅》是《诗经》的一部分,其主要内容也是在政治衰乱之时抒发对现实不满的悲情,具有强烈的现实性和讽刺意义。《离骚》“变雅”并称,都是强调真正的好诗词应该是诗人词人在“不得志”时的悲情爆发,是诗人寄托情感的文学载体。
元好问《摸鱼儿》“雁丘词”同样也可以作这样的解读。他用大雁殉情的故事做引子,表面上在抒发世间“痴儿女”缠绵悱恻的爱情,其实还是元好问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心中块垒。
元好问生活在金元之交,曾在金朝做官,金朝灭亡之后,他隐居不仕,是一位遗民文人,前人评价他是“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152]。朝代更替,国家兴亡,成就了元好问这样历经沧桑苦难的大诗人。而他作为遗民诗人,不与新朝合作的气节,坚守人格独立的选择,又何尝不是当年屈原痴情于楚国的精神再现呢?
“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这两句诗可以用来评元好问,也完全可以用来评价屈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元好问自诩“骚人”,昭示着他对屈原的向往与膜拜,他笔下诠释着爱情的“雁丘”,也同样可以诠释家国之情的深意。
爱情与家国之情,性质或许不同,情感的坚贞与深刻却是可以相通的。前文曾用四句话来概述屈原对中国文化的贡献:浪漫文学始祖,爱国思想先驱;香草美人情意,正道直行精神。虽然屈原在生前是最孤独的人,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然而,在千秋万代之后,屈原却拥有了一批又一批最优秀的知音。在屈原身后,贾谊、司马迁、陶渊明、李白、杜甫、苏轼、元好问……这些一流文学家分别从不同的角度诠释着屈原的精神,有的拥有浪漫文采,有的坚持正道直行,有的体现着深沉的家国忧思,有的发扬了香草美人的文学传统……这里能够讲述的,不过是屈原对于他们影响的一点皮毛,还不足以概括屈原精神泽被后世之万一。
当然,最让人铭心刻骨的,还是屈原对“情”的执着。大千世界,无非一“情场”,情,才是人们顽强活着的最大动力。有人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还有人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可是,如果人生只剩下一个“利”字,无情之人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那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屈原曾经充满智慧地感叹:“万变其情岂可盖兮,孰虚伪之可长?”(《九章·悲回风》)那些只知追名逐利的人哪怕是千方百计、千变万化,又怎么可能掩盖他们真实的企图呢?哪里会有虚伪而能够长久的事情呢?虚伪之情,也许可以获得一时名利,但终有一天会为人所唾弃。
屈原亲眼看到,楚国朝政的腐败最终断送了楚国;他更清醒地看到,国家一旦遭殃,个人虚幻的名利又怎么可能长久?真正可以长久的只有真情,只有至情。仅仅凭一己之力,屈原不可能挽救楚国的命运,但他的至爱真情,却沉淀为中华民族绵延不息的精神财富。
魂兮归来!屈原的灵魂啊,你从来不曾离我们远去。在一代又一代思想家与文学家的光芒中,在泱泱大国多灾多难的振兴道路中,我们始终能看到屈原行走不息的身影。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那是一盏与日月齐光的明灯,是我们上下求索的方向和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