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这些昏君亡国相反,夏禹、商汤、周文王、周武王却都是历史上的明君。屈原通过向舜帝的陈辞,总结历史上的经验和教训,终于坚定了一个信念:明君之所以能够振兴国家,是因为他们都有一个共同遵循的原则,那就是“举贤而授能兮,循绳墨而不颇。皇天无私阿兮,览民德焉错辅。夫维圣哲以茂行兮,苟得用此下土”。
这几句诗的大意是:君王要能够选拔贤才,将重要职务交给那些有才有德的人,遵循法度而不偏离治国的正道。伟大的老天爷是不会有任何私心和偏心的,他只会看谁是万民所拥戴的君王,才会为他安排贤臣,辅佐他治理天下。只有自身拥有美德、拥有智慧,并且能够遵循法度治理国家的君王,才能真正地享有天下,获得人民的尊敬与拥护。
第二次穿越,屈原通过与上古明君的对话,获得了坚持真理、继续求索的信心,坚信贤臣一定能遇到理想的明君。于是他拜辞舜帝之后,又信心百倍地开始了新一轮求索,这就是他在《离骚》中安排的第三次穿越。
第三次穿越就是前文提到的四次“求婚”了。
如果说前两次是历史时空的穿越,那么这一次“求婚”可以说是魔幻时空的穿越,因为无论是天帝之女,还是宓妃等人,都是神话传说中的人物,她们都是屈原追求美政理想的象征。诗人上天入地,冲破一切现实的阻碍,试图追求到理想的“爱情”。然而四次“求婚”的失败,也象征着诗人求索的历程遭遇挫折:现实中明君和贤臣固然存在,而且他们还互相企慕,可不幸的是,在明君与贤臣之间横亘着太多无法逾越的障碍,让贤臣与明君只能遥望而不能亲近。
三次穿越,都是屈原超越现实的想象之辞,他大胆地融合了历史、神话和现实,一切穿越都是为了追寻他的理想。正因为有如此热烈的情感和如此超越现实的穿越想象,再加上“香草美人”的象征手法,这篇《离骚》才呈现出异彩纷呈的美。
《离骚》中的诗句,句句都不离开屈原所遭遇到的现实经历和情感,具有强烈的批判现实的精神,可又句句都突破现实的束缚,呈现出极度浪漫华丽的艺术风姿。屈原之后,还有谁能将现实与浪漫如此完美地糅合在一起?
在中国的文学史上,只有一个屈原!在第三次穿越的“求婚”失败后,诗人带着满心的累累伤痕,又重新穿越回到了现实世界。在濒临绝望的焦虑中,诗人只好求助于巫师——“灵氛”。
“灵氛”是传说中的神巫,他为屈原占卜的结果是:“两美其必合兮,孰信修而慕之。思九州之博大兮,岂唯是其有女。”
这四句诗的大意是:天下如此之博大,并不是只有楚国才有真正的“美女”,并非只有在楚国才能实现你的美政理想,只要是真正的“两美”——真正的明君与贤臣,就一定会有遇合的那一天。“灵氛”甚至直截了当地劝告他:“何所独无芳草兮,尔何怀乎故宇?”天涯何处无芳草,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你又何必吊死在一棵树上,死守着昏暗的楚国不肯离开呢?
“灵氛”的劝告很有道理。在屈原生活的战国时代,“忠君爱国”的思想还没有成为一般名士的道德约束力量,相反,朝秦暮楚才是他们处世的普遍原则,例如张仪就是其中典型的代表人物。因此,当屈原在楚国的美政理想遭受挫折的时候,甚至就要被怀王抛弃,逐出郢都,走投无路的时候,他虚构出“灵氛”这个人物,借他的口气劝说自己离开楚国,去别的国家寻求慧眼识人的明君,施展自己的才能,这种想法在当时是非常合情合理的。
屈原很清楚,历史上确实出现过很多不拘一格的明君,也有很多出身微贱的臣子,因为幸遇明君而得以创造历史。在《离骚》中,屈原就列举了好几个这样的历史故事。
例如,傅说本来只不过是一个泥工,因为武丁日夜思慕贤人,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终于在一个晚上梦见自己得到了圣人的帮助。醒来后武丁命人按照梦中的形象到处搜求,终于找到了在傅岩当泥工的傅说,便破例用他为相,终于成就了殷高宗(武丁)的一代霸业。
再如,姜太公在商纣王的时候避难于海滨,听到周文王贤明,想去投靠,来到朝歌时却因为穷困只好当了屠夫。后来,姜太公在渭水边上钓鱼时遇到了出来打猎的周文王,终成一代名相。
又如,宁戚本来只不过是一个沦落市井的小商贩,因为唱歌流露出怀才不遇的怨愤,被齐桓公慧眼看中,用为客卿,辅佐齐桓公成为春秋五霸之一……[123]
有了“灵氛”吉祥的占卜,又有这么多明君贤臣遇合成功的先例,他们之间并没有“媒人”牵线搭桥,全凭明君的慧眼识珠,不拘一格降人才,屈原终于在矛盾中做出了一个痛苦的决定:离开他深爱的楚国,远走他乡,去继续追求他心目中的美政理想,希望能够遇到像殷高宗、周文王、齐桓公那样的明君。
在前三次穿越历史与神话的经历中,诗人追求理想的努力都宣告失败,他决定展开第四次穿越,这一次,不再是在神话和历史中穿越:他要离开楚国,远走他乡,趁着自己还年轻,他要去寻求明君贤臣的“两美必合”。
为了这次“穿越”,屈原做了精心的准备:他选择了良辰吉日,准备了精美的干粮,聚集了千辆马车,凤凰蛟龙都来为他助威,神仙都来为他指引道路……[124]
屈原终于要离开他深深爱着的楚国了!《离骚》也来到了抒情旋律的最**:
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
乱曰:已矣哉!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
陟、升都是升起的意思。皇,是初生的太阳,赫戏,是指天空辉煌光亮的样子。临睨,是居高临下俯视的样子。因此,“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这四句诗的大意可以如此解释:诗人率领的浩浩****的车队腾空而起,升上了天空,在大放光明的阳光之中,他忽然向下看到了自己的故乡——那是他的楚国。就要离开故国了,他的仆从感到了莫名的悲哀,连他骑的马都蜷曲着、一步三回头地看着故国的方向,迟迟不肯前行。
仆人的悲哀,马的恋恋不舍,让诗人止不住泪流满面。他仰天长叹,唱出了《离骚》的最强音——“乱曰:已矣哉!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
乱,往往是指乐章的最后一段,也就是尾声部分。彭咸,是传说中殷商时期的贤大夫,因为屡谏其君不听,投水而死。屈原在《离骚》的最后做出了人生中最重要的抉择。
还是算了吧!楚国没有人能够了解我、明白我的一片苦心,我又何必对这个国家如此眷恋呢?!既然没有人可以和我一起,实现理想中的美好政治,那还是让我以彭咸为榜样,哪怕等待我的结局只有死亡,我也会坚守在我的故乡——那是楚国,是我的楚国!
屈原终于没有离开楚国,他精心准备的第四次穿越没有成行——这就是屈原对楚国的爱。
没有任何一种爱,可以比他的爱更高贵、更执着、更强烈,也因此,没有任何一种痛,可以比他的痛更深刻、更无助、更悲壮!
屈原不会死,他不会因为个人的痛苦而草率地结束生命。因为他的楚国还需要他,当一个人的内心感受到这个世界还有一种崇高的需要在等待他的时候,他绝不会轻率地选择死亡。
在心灵的放逐中迷惘而孤独的屈原,好像已经听到了来自楚国首都郢的召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