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狐死首丘——白起破郢,屈原自沉
大约在公元前277年的某一天,在湖南长沙一带的湘江河畔,一位身材瘦长、面容苍老、脸色灰暗、披头散发的男子在岸边长时间徘徊着,沉思着,看样子十分落魄潦倒。他有时一边走一边高声在吟诵着什么,有时又停下脚步,朝西北的方向久久地凝望着,花白的长发被夏天傍晚的风吹得凌乱不堪,他好像也浑然不觉。眼看着太阳就要西沉,湘江上弥漫起薄雾,他似乎还没有离开的打算。[2]
不远处有一位打鱼的老翁,他注意这位男子几乎整整一天了。渔父收起渔网准备返回,他特意绕到男子身边,上下打量了他好久,忽然眼睛一亮,脸色顿时变得恭敬起来,他对着男子深深一拜,拱手问道:“敢问这位先生可是三闾大夫?您怎么会来到这儿呢?”
男子的沉思被打断,也拱手回礼道:“在下正是屈平。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没有地方可以容得下我,所以我就被流放漂泊到了这里。”
渔父说:“圣人可不应该像您这样迂腐固执啊!圣人应该能够随着世俗的风气转变而改变看法,伸缩自如。既然全世界的人都浑浊,那您为什么不能混在里面也一起和稀泥、同流合污呢?既然别人都昏昏沉沉大醉不醒,那您为什么不混在其中连酒带渣也一起喝他个酩酊大醉呢?先生您为什么非要把事情看得那么透彻深刻,为什么非要让自己的言行举止那么高洁,那么与众不同,以至于为世人不容而被放逐呢?”
屈平长叹一声,回答道:“我听说,刚洗过头的人一定要先掸去帽子上的灰尘,再将帽子戴在头上;刚洗过澡的人,一定会先把衣服上的灰尘抖掉,再穿上干净的衣服。我怎么能让自己干干净净的身体裹在污浊不堪的衣服里面呢?我做不到啊!我宁可投身湘江,去喂河里的鱼,也决不能让自己洁净的身体沾染上世俗的尘埃污垢!”
渔父听了,微微一笑,也不再答话,他知道已经不可能再说服屈平。于是,渔父拱手告别屈平,他一边摇着船桨叩着船舷,一边高声唱起了楚地流行的歌谣:“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歌声清晰地飘到屈平的耳朵里,他注视着渔父逐渐远去的小船,再一次陷入了长时间的沉思:为什么他就不能像渔父劝他的那样生活呢?无论水是清澈还是浑浊,他都应该随波逐流吗?好心的渔父看出了自己的痛苦,他是希望自己不要再执着于改变世道的浑浊,而是首先要保全自身。就算不能和那些人一起同流合污,也可以选择退隐山林,过一种逍遥自在的生活啊![3]
当屈平自认为已经濒临绝境、不知该何去何从的时候,渔父的劝告仿佛是为他指出了另外一条出路。他能做得到吗?
屈平,也就是屈原。“平”是他的名,“原”是字。后人提起他时,总是以字敬称,称他为“屈原”,甚至称他为“屈子”,认为他和孔子、孟子等那些大家一样,对中国文化产生过巨大影响。
屈原,出生于湖北的秭归[4],根据屈原在他的长篇诗歌《离骚》中的自述,他的出生日期非常特别——他出生于寅年寅月寅日。“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摄提是岁星也就是木星的别名;贞,是正当的意思。孟,开始;陬则是夏历正月的意思。因此这两句诗可以解释为:岁星恰好在孟春正月晨出东方,庚寅的这一天我降生了。据当代学者推算,屈原应当是出生于公元前342年夏历正月二十六日庚寅,也就是楚宣王二十八年己卯。[5]
关于屈原的出生,唯一可以依据的资料就是他自己的这两句诗,按照不同的计算方法,历代都有学者对他的出生日期进行推算,结论也有诸多分歧。[6]但有一点目前已经取得了共识:那就是屈原出生于楚宣王后期,主要活动于楚怀王和顷襄王时期,这应该是没有疑问的。
屈原具体出生于哪一天虽然还有争议,但没有争议的是,屈原既然自称“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说明他对自己降生在特别吉祥的日子里充满骄傲,也充满了一种特殊的使命感。因为按照古代的礼法,男子如果生于寅,那就很不一般,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先兆了。[7]
屈原的身份确实不同一般:他是楚国王室的后裔,和楚国的君王本来是同姓的宗亲,正宗的楚国人,而且他年纪轻轻就进入了楚国的政坛中心——在他20出头、楚怀王当政时候已经官至左徒。[8]
左徒是一个什么官呢?当时楚国的官职和中原诸侯国的体制不一样。楚国最高官职是令尹,相当于丞相,也就是相当于现在的首相,或者是国务院总理了。左徒大约是仅次于令尹的官职,很可能类似于“副相”的职位,相当于“国务院副总理”。
屈原流浪到湘江河边时,渔父称呼他为“三闾大夫”,这是因为除了左徒外,屈原还做过“三闾大夫”的官。这个官职的主要功能是掌管楚国王室三大宗族之事,并且还承担了培养王族子弟的教育任务。
既是王室宗亲,又是朝廷贵臣的屈原,此时却也走到了人生的岔路口,面临着艰难而痛苦的抉择。公元前277年,屈原已经虚岁66了。历尽沧桑的他怎么会走到如此进退两难的境地呢?
时间首先要回溯到一年前。也就是公元前278年。这一年发生了一件大事,这件事让屈原坎坷的命运雪上加霜;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件大事也改变了中国的历史。
公元前278年,正是中国历史上的战国时期。如果将公元前403年韩、赵、魏三家瓜分晋国后接受周天子周威烈王册命,成为正式的诸侯国,形成历史上所谓“战国七雄”视为战国的开始[9],那么公元前278年,已经是战国的后期——战国时期进入了第125年,离秦始皇统一六国、结束战国局面的前221年仅剩下57年。
战国,战国,顾名思义即为战争之国。这一时期的最大特点是战乱频繁,同时这又是中国有史以来第一个社会最动**、思想最活跃也最为激动人心的时代。七国争雄,名士纵横,套用一句广告词,这正是一个“一切皆有可能”的时代。
到公元前278年的时候,七国争雄的战国时代行将结束,燕、赵、魏、韩业已衰落,真正的强国实际上只剩下秦、楚、齐三家。这三家诸侯国之中,秦国号称军事力量最为强大,齐国是当仁不让的文化强国,楚国则是版图最大人口最多的国家,它占有几乎整个长江流域的中下游,西起陕西汉中,东到大海,包括今天的湖北、湖南、安徽、江苏四省,还有江西的大部分,以及陕西、河南、贵州、四川、重庆、广东、浙江、山东等省和地区的一部分,将近今天中国面积的一半了,堪称地大物博,实力雄厚。
此时的周王朝虽然还存在,但实际上已名存实亡,对诸侯国几乎丧失了控制力,各诸侯之间的较量已成为事实上的“国际形势”变化。三大诸侯国之中,又以秦国和楚国的实力最为强大,甚至当时流传有“凡天下强国,非秦而楚,非楚而秦”的说法。[10]
因此,如果说从当时的历史趋势来看,中国的统一已经成为必然,而肩负着统一重任、又不乏统一雄心的国家非秦、楚莫属。俗话说得好,一山容不得二虎,战国后期国际形势的风云变幻,就在两大强国——秦国和楚国之间轰轰烈烈地展开了。
公元前278年,对中原虎视眈眈的秦国再次向它最强大的敌人——邻国楚国发起强攻,它的最高军事指挥官——大良造白起率领秦军大举南下,进攻楚国。尽管号称是两大强国之间的较量,但真正一交手就会发现,地大物博的楚国在军事上显得有些外强中干,秦军一开始便占据了主动优势。秦军势如破竹,楚国当时的都城郢危若累卵。[11]
其实就在前一年,也就是公元前279年,大良造白起已经率领秦军连续拔下鄢、邓两座城池。[12]鄢、邓距离郢不过一两百里路程,可以说是郢都的最后一道屏障。这道屏障一旦失守,郢都就**裸地置于秦军的血盆大口之下。
郢都,事实上已经是一座孤城。
此时的秦国,无疑是名副其实的第一军事强国,不仅武器装备精良,而且骑兵骁勇善战,横扫天下,又因为军功赏罚分明,将士无不踊跃冲锋陷阵,几乎是所向披靡,“虎狼之秦”的名声在各国之间渐渐流传开来。
更重要的是,战国时期的秦国,一代又一代名将横空出世:司马错、樗里疾,其后继之以白起、蒙骜、王翦、王贲、蒙武……一时间,将帅之才如群星闪耀,令众诸侯国闻之胆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