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上下求索(一)——屈原放逐,乃赋《离骚》
屈原因为屡次力阻怀王背齐联秦,怀王实在忍受不了屈原的“固执”,盛怒之下放逐了屈原。伟大的苦难往往成就伟大的诗人。“信而见疑,忠而被谤”[109],被放逐的屈原,就经历着这样的苦难,而中国历史上第一篇最伟大的诗歌,也成就于这样的苦难之中。这就是《离骚》。
《离骚》是带有自传性质的抒情长诗,因此诗中的主人公以第一人称出现,诗人自称“朕”“吾”或者“余”,都是“我”的意思,诗篇反映的也是屈原真实而强烈的情感经历。
关于屈原为什么以《离骚》为诗名,代表性的说法主要有两种:一种认为“骚”是忧愁的意思,“离骚”即离别的忧愁。[110]屈原因为被怀王放逐,因而产生离别的深深痛苦。另一种则认为“离”应该解释为“罹”,也就是“遭遇”,“离骚”即遭遇忧患而写下的诗篇。[111]
至于《离骚》的创作时间,也有多种说法,有人认为《离骚》作于屈原被楚怀王放逐以后,有人认为《离骚》作于屈原被楚怀王疏远以后,也有人认为《离骚》是屈原被楚怀王的儿子、继位的顷襄王放逐以后的作品。[112]无论《离骚》作于何时,可以肯定的是,骚者,忧也,它一定是屈原遭遇了极大的挫折,遭遇了楚王极不公正的待遇,心中的忧愁积聚而喷发出来抒发痛苦的诗篇。
那么,《离骚》为什么会被视为中国历史上第一篇最伟大的诗歌呢?
首先,从文学体裁的意义而言,屈原利用楚国特有的语言、音乐等文化基础,创造了“楚辞”这种文学体裁。楚辞“书楚语,作楚声,纪楚地,名楚物”,代表了长江流域的楚文化特色。屈原的《离骚》则代表了楚辞的最高水准,因此楚辞体又被称为“骚体”,与代表黄河流域中原文化的《诗经》并称“**”,成为中国文学的两大源头。
而从思想的意义而言,《离骚》的思想内涵极为丰富,当然其中最为人所熟知的是屈原的爱国思想。不过,“爱国”也有可能是后人结合屈原的生平经历和他的楚辞作品,解读出来的精神意义。仅就《离骚》而言,最主要的核心思想还是这两句:“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这是《离骚》中最著名的诗句,“上下求索”的精神,代表了一个伟大的诗人,在濒临人生绝境的苦难中,仍不放弃追求真理和理想的执着。
梁启超曾经说过这么一句话:“吾以为凡为中国人者,须获有欣赏《楚辞》之能力,乃为不虚生此国。”梁启超对屈原评价如此之高,甚至认为作为一个中国人,都必须具备欣赏楚辞的能力,必须具备理解屈原的能力,否则就不能算是一个合格的中国人。
可是,有很多人可能会说:《离骚》太难读懂了啊!
确实,《离骚》作为中国第一首长篇抒情诗,一共有373句,2490个字。篇幅长不说,诗句也很长。它不像《诗经》的四言体那么容易读,比如“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多简单,朗朗上口。可是《离骚》都是长句子,而且还参差不齐,比如“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就是七言句,《离骚》是以七言为主的诗歌;再比如“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就分别是八言、七言句。这还不算,《离骚》中出现了大量楚国方言、楚国物产,人们不太熟悉,再加上距今已有两千多年,语言变化很大,初读上去,那么多生僻字,那么长的句子,确实让人有些望而却步。
不过,其实《离骚》也没那么难。这首诗虽然有两千多字,篇幅很长,其中蕴含的思想也极其丰富和复杂,可是核心思想只有一个——“上下求索”。既然《离骚》反映的是屈原不懈追求的心路历程,那么只要把握了屈原追求的思路和目标,《离骚》就不难读了。
不妨沿着这样一条思路来理解《离骚》,这就是屈原赋予诗篇主人公的一个理想、两层身份、三种情感和四次穿越。
一个理想
梁启超说过屈原的两大特点,其一是极高寒的理想,其二是极热烈的感情。在《离骚》中,“极高寒的理想”被落到了实处,那就是屈原希望在楚国付诸实施的“美政”理想。
屈原的政治理想内涵当然是很丰富的,包括变法强兵等诸多内容,但所有的内容中心却只有一个,那就是他在《离骚》中假托一位巫师的话揭示出来的中心思想:“两美其必合兮,孰信修而慕之?”
“两美”就是指的明君和贤臣。所谓“两美必合”,正是屈原美政理想的中心内容——明君和贤臣的遇合,是明君和贤臣的彼此欣赏、彼此信任。只有君臣齐心,所有有利于国家的政治措施才能得以实施。
很显然,在屈原理想的“两美”中,他首先自信自己是美好的一方,是忠诚于国家的贤臣。“两美”中的一美,屈原已经具备了。那么他到底有多美呢?《离骚》中这样说:“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
屈原说自己拥有与生俱来的“内美”,这是指他的出身美好,血统高贵。《离骚》一开篇,屈原就充满自豪地宣告了他的出身:“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
他是黄帝的子孙颛顼帝高阳氏的后裔,是芈姓的楚国王室宗亲,是楚国的主人,而且他还出生于寅年寅月寅日,最吉祥的日子,这便是屈原具备的“内美”。“纷吾既有此内美兮”,“纷”,是盛多的样子。也就是说,屈原天赋的美好资质如此之多,可他并没有自我陶醉,而是不断培养着后天的修养:“又重之以修能”。重,就是增加、增添的意思。修能,美好而特殊的才能、品质。这说明他没有满足于出身的高贵,而是始终孜孜不倦地坚持着对美的追求。
屈原紧接着用两句诗来说明自己对美的执着:“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显然,这又是屈原惯用的香草的象征手法:江离(即川芎)、辟芷(即幽兰)、秋兰均是楚地常见的香草,“扈”是披着的意思,“纫”则为连结之意。“我”身上披着江离与白芷,用兰草结为配饰。字面上来看,屈原似乎是在说他把自己浑身上下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实际上这里并不是指外表的修饰,这些香草象征的是屈原修身的美好品德。可见,他没有停留于对高贵出身的沾沾自喜,而是如此认真而执着地追求着美好的人格品性。这类以香草象征美德的创作手法,在《离骚》中比比皆是。再如“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以芰荷(荷花)为衣,以芙蓉为裳(裙),也正是屈原以鲜花香草象征德行的美好。
既然屈原已经符合了“两美”中贤臣的理想,那么,另一方——明君呢?
很显然,当政的楚怀王并非屈原理想中的明君。这正是屈原理想受到挫折的根本原因,也正是屈原不得不感叹“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不得不进行艰难追寻的根本原因。
有的人,在理想暂时受到挫折的时候,会选择屈从于现实;有的人却选择坚守理想不放弃。屈原,就是后一种人。不放弃,这是屈原“上下求索”的精神动力。他始终愿意相信,只要自己坚持着他的“美”,那么世界如此之博大,一定会有人能够欣赏他的美,懂得他所坚持的忠诚:“孰信修而慕之?”信,是确实、真正的意思,修,修饰美好。那么,在这个世界上,到底谁是那个真正美好的明君,他也同样在倾慕、寻求像自己这样美好的贤臣呢?
“两美必合”,以明君贤臣为代表的美好政治,这正是屈原在《离骚》中所坚持追求的理想境界,也是屈原所执着的人生信仰。那这样的理想境界,到底是屈原的空想还是现实中有可能实现呢?
答案当然是肯定的。中国历史发展到屈原所生活的时代,已经出现过许多明君与贤臣相得益彰的事实,例如屈原特别追慕的尧舜时代:“彼尧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尧和舜都是上古时期光明正大、善举贤能的明君,他们已经遵循正确的法度而找到了治理国家的康庄大道。
即便在楚国历史上,也有很多明君贤臣的著名例子,比如屈原在《离骚》中提到的这两句:“昔三后之纯粹兮,固众芳之所在。”
这里的“三后”到底是指谁,学术界有不同说法[113],较为可信的说法是,“三后”指的是楚国历史上三位善于举贤授能的君王。第一位是楚庄王,任用伍举等贤才数百人,创下了问鼎中原的霸业;第二位是楚康王,史载楚康王“能官人”,也就是说能任用贤人为官,国力强盛;第三位为楚悼王,大胆任用吴起变法,明法审令,楚国开疆拓土,一时令诸侯望而生畏。当然楚国历史上的明君还不止这三位,怀王的祖父楚宣王和父亲楚威王开创了“宣威盛世”,那个时候,楚国与秦、齐三足鼎立,是诸侯不敢小觑的大国、强国。
正因为有了这些楚国先君的纯正无私、心胸开阔、主政清明,他们治理的国家才能够成为“众芳之所在”,他们的身边才能够贤才云集。
因此,屈原理想的“两美必合”并非是不切实际的幻想,而是历史上实实在在存在过的先例。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如此坚定,不愿放弃他的理想。虽然明君难求,屈原还是心甘情愿展开漫长而艰难的“求索”历程。
两层身份
明确了理想,接下来就是对理想的追寻了。在《离骚》中,屈原主要是通过两层身份来实施他的理想追求的。这两层身份一是男性身份,二是女性身份。
很多读《离骚》的人都对诗中主人公的性别感到迷惑不解,因为在诗中,主人公一会儿似乎是男性,一会儿似乎又变成了女性。《离骚》既然是屈原自传性长诗,那么整首诗是以男性身份为主体来进行叙述的,这一点没有疑问。但其中确实也夹杂着不少以女性身份来抒发的情感。比如这两句:“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余”,也就是“我”,“我”是一位美貌贤德的女子,却遭到了别的女人的嫉妒和陷害,这就是典型的女性口吻了。
既然《离骚》中屈原有时会“化身”为女性,导致诗中的主人公似乎呈现出“性别错乱”,那对此应该如何理解呢?
其实,男性身份与女性身份的交叉出现,并非屈原的性别意识错乱,而是要体现主人公不同的抒情基调。也就是说,不同的性别身份对应了不同的抒情主体意识。《离骚》中以男性身份为主体,对应的是忠诚于楚国的主人翁意识。
屈原既然一开篇就说“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说明他有极强烈的身份意识:他是楚国正宗的王室后代,因此他不能仅仅把自己当成是一个在楚国朝廷中谋取功名的臣子;他认为自己和楚王一样,都是楚国的主人,都必须自觉地承担起楚国命运的兴亡盛衰。他在诗篇中处处流露出对楚王的忠诚,其实他真正忠诚的是自己的国家。当表现楚国的主人身份意识时,屈原采用了现实的男性口吻来抒情。
至于诗中屈原自比为女性的抒情身份,则是对应忠诚于楚王的臣子意识。在现实中,屈原是双重身份:他既是楚国的主人,可同时也是楚王的臣子,正是这双重身份影响了《离骚》中抒情主人公的性别意识。
这一点应该不难理解。任何现实社会中的人都是多重身份的:同一个人,在家里可能是一言九鼎的一家之主,在单位却可能是必须听命于上司的职员;他既可能是习惯了以命令口吻说话的领导,同时也可能是恋人身边一只温顺的“小猫”……不同的对象、不同的身份意识必然带来不同的处事方式和说话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