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期 复生02
此时,正如前述,她给他的感受最深切。她不再是挤奶女工,而只是一个空幻的女性精华——全部女性凝结为一个典型的实体。他半逗趣地叫她阿耳忒弥斯[53],德墨忒耳[54],以及另外一些想象出来的名字;她不喜欢,因为她不懂得那些。
“叫我苔丝。”她斜眼看着他说;他就叫她苔丝。
后来天渐渐亮了,她的面貌就成为单纯的女性了,由那些授人福祉的神祇,变为渴望得到福祉的人了。
在这远离人类的时辰里,他们能够十分接近水鸟。苍鹭来了,伴着好似开门开窗的莽撞大叫,从它们经常栖宿的草地边的树林中飞出;或者,已经在那个地方了,这一对从旁边走过,它们依然定定地站在水中,慢慢地平平地伸着脖子,扭头看着他们经过,不动声色地扭动,好像靠机关装置转动的木偶。
而后他们能看到薄薄的夏雾平铺着,显然没有床罩厚,像羊毛似的一小堆一小簇平展在草地上。在湿漉漉的灰色草地上,有奶牛在那里躺了一夜留下的痕迹——墨绿色的显干的牧草小岛就是它们躯体的规模,留在一片夜露的海洋中。从每一个小岛伸展出一条蜿蜒的踪迹,那是奶牛起来以后漫游而去吃草留下来的,在那踪迹的尽头就能发现它;当它认出了他们的时候,就从鼻孔里喷出一团白气,在一大片雾气中形成它自己的一小团更浓的白雾。于是他们赶着牛回到场院,或者就在那里坐下来挤奶,看情况而定。
有时候夏雾或许更加蔓延,草地铺展着像一片茫茫白海,从中露出零零落落的树木,耸立着好像险峭的礁石,鸟儿能高飞穿过雾层进入上空的光辉中,在阳光里停翅驻留,或者飞落到界分开草地的湿栏上,那些栏杆现在像玻璃棒闪闪发光。由雾气而成的细小的钻石,也挂在了苔丝的睫毛上,滴落到她的头发上,好像小小的珍珠。白天的日光逐渐强烈处处照遍的时候,也就晒跑了那些水汽珍珠,从而,苔丝便失去了她那种奇异的超凡的美丽;她的牙齿、嘴唇和眼睛在太阳的光辉中闪烁,她又只是一个漂亮的令人眩惑的挤奶女工了,她得坚持自己的立场与世界上的另一些女人抗争。
大约这个时候他们能听见老板克瑞科的声音,训斥不在场里住宿的牛奶工来晚了,或者厉声地斥责老德包·范得没有洗手。
“看在老天爷的面上,把你的手在水龙头下洗洗吧,德布!我敢发誓说,伦敦人要是知道了你这么邋遢,他们喝牛奶吃黄油,得更加小心,说了多少遍啦!”
挤奶进行着,直到最后,苔丝和克莱尔,跟另外一些人一样,能够听到克瑞科太太在厨房里把沉重的早饭桌从墙边拖出来,这是每顿饭不变的预备步骤;当饭桌收拾利索的时候,同样可怕的刮擦伴随着它回归的旅程。
21
早饭刚刚吃过,牛奶房里起了一阵巨大的骚乱。搅乳器像往常一样转动,黄油却出不来了。无论什么时候发生这事,牛奶房也瘫痪了。稀里呼噜,牛奶在大圆筒里回响,他们等待的那种声音却绝不响起来。
老板克瑞科和他的妻子、挤奶女工苔丝、玛琳、蕾蒂·普瑞蒂尔、伊茨·秀特和住在场外茅屋结了婚的;还有克莱尔先生、杨纳森·凯勒、老德包和别的一些人,站在那里绝望地瞅着搅乳器;外面赶马的男孩子也瞪着月亮似的圆圆的眼睛,表示着他对这情形的感觉。甚至那忧郁的马本身,在每一圈走到跟前的时候,也似乎带着绝望的神气,向里面窥探一下。
“因为好些年我没去爱敦荒原找那个会法术的春德尔的儿子啦——好些年啦!”老板痛苦地说,“他一点儿也不能跟他爹相比。我说过五十遍了,要是我再说一遍,我还是不信服他。我完全不信服他。不过,要是他还活着,我就去找找他。噢对,要是还这样下去,我就去找找他。”
甚至克莱尔先生看着老板绝望的样子,也感到伤心了。
“会法术的人败落了。还有一个在卡斯特桥旁边,人家叫他‘大老圈’,我还是个小孩的时候,那是个大好人,”杨纳森·凯勒说,“可是如今他成了老朽木头了。”
“我爷爷常去找会法术的梅顿恩,他住在猫头窟,法术很高,听我爷爷说,”克瑞科先生接着说,“可是,如今没有那样有真本事的人了。”
克瑞科太太还没有忘了眼下的事情。
“或许这屋里有人在谈恋爱吧,”她试探地说,“我年轻的时候听说,有人谈恋爱,就搅不出黄油来。哎,老瑞科——几年前我们用的那个大姑娘,你还记得吧,黄油怎么也搅不出来了,就是——”
“啊记得,记得!——不过,不是那么回事儿,那一回跟谈恋爱一点儿也不相干。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回是搅乳器坏了。”
他转向克莱尔。
“捷克·道勒普,我们这儿曾经用过的挤奶工,一个婊子养的。先生,他在梅尔司陶克追一个姑娘,骗了人家,就像他以前骗了好多姑娘一样。可是他这遭可遇上跟他算账的了,不过不是姑娘本人。有一天,正好赶上神圣礼拜四[55],就像眼下这样,我们都在这里,只不过那时候没搅黄油,那时候我们看见姑娘她妈走到了门口,手里拿着一把镶了大铜把的伞,能把公牛打倒,她一边走着一边说,‘捷克·道勒普在这儿干活吧?——我来找他!我和他有一笔大账要算,我得跟他算清!’捷克追的姑娘跟在她妈后头,用手绢捂着脸大哭。‘哎呀老天爷,时候到了!’捷克从窗口往外看见了她们,说,‘她能杀了我!我往哪儿躲?——我往哪儿躲?——别告诉她我在哪儿!’说着,打开搅乳器上的门盖儿,钻进去关上了,正好那姑娘她妈也冲进了奶房。‘这混蛋——他在哪儿?’她叫着,‘我撕烂他的脸,只要叫我抓住!’好家伙,她哪儿哪儿都搜遍了,边边角角缝缝空空一处不落,吓得捷克趴到搅乳器里一动不敢动,差点憋死。那可怜的姑娘——或许已经是个小女人了——站在门口哭得昏天黑地,我永远也忘不了那光景,永远也忘不了!那光景,就是一块石头也化了。可是哪儿哪儿也找不到他!”
老板停了停,听的人发出一两个字的评论。
老板的故事往往好像是讲完了,其实并没有讲完,生人便被误导,过早地发出了最终的感叹;可是老朋友熟悉他这种脾性,讲述者继续讲下去——
“好家伙,那老婆子怎么那么精,能猜出来,我怎么也说不清,反正她发现他藏在机器里了。她一个字不说,抓起绞车来就摇,那时候机器是手摇的,她这么转着圈一摇,捷克就在里边咕咚啪嗒地滚腾起来。‘哎呀老天爷,停机器,让我出去!’他突然伸出头来说,‘我快被搅成果酱啦!’他其实是个胆小的家伙,像他这种男人,都是胆小的。‘不,除非你改过!你糟蹋了黄花闺女的清白。’老婆子说。‘停机器,你这老巫婆!’‘你叫我老巫婆,你,你这骗子!’她说,‘这五个月,你该叫我丈母娘啦!’她继续摇着机器,捷克又在里边滚腾起来。好家伙,我们没有一个人去冒险干涉;最后,他终于答应了娶那个姑娘,他说‘好吧——我说话算话!’就这样,那一天才算完事了。”
当听的人微笑着作着评论的时候,在他们身后有一阵快速的走动,他们扭头看见,苔丝脸色苍白,走到了门口。
“今天怎么这么热乎!”她说,声音几乎听不见。
这天是热乎,他们中没有人把她的离开跟老板的回忆联系起来。老板走过去,给她打开门,用柔和的逗趣的语气说:
“哟,大闺女(他经常带着不自觉的嘲弄口吻,叫她这个亲昵的称呼)咱这场子里最漂亮的挤奶女工,这夏天的热劲才刚刚开始呢,对吧,克莱尔先生?”
“我有点晕——我——我想我出去走走好。”她呆呆板板地说,消失在外边了。
幸亏她刚刚离开,牛奶在转动的搅乳器里改变了稀里呼噜的声音,变成明显的咕叽咕叽声了。
“它出来啦!”克瑞科太太叫喊着,大家的注意力从苔丝身上移开了。
那美丽的受难者表面上很快恢复了原状,可是她整个下午都沉浸在极度沮丧压抑中。晚上的牛奶挤过以后,她就不愿跟伙伴们在一起了,自己走出门去溜**,走向她自己也不知道的地方。她是个不幸的人——哦,是如此不幸的人——对于她的伙伴,老板讲的故事他们会觉得十分幽默有意思;他们中没有一个人,只有她自己似乎看到了它的不幸,必定地,没有人知道它残酷地戳到了她经历中最柔弱的地方。对于她,黄昏的太阳现在是丑恶的,好像天空中一个发炎的伤口。只有一只孤独的嗓音粗哑的苇鸟从河边的灌木丛向她叫着致意,声音哀哀的、木木的,好像一个友谊消失殆尽的旧日的朋友。
在这六月长长的白天里,挤奶女工,大多数住在场里的人,实际上,都在日落时分或者日落不久去睡觉了,早晨挤奶之前的活儿那么早,同时,满桶满桶出奶挤奶的活儿又那么重。苔丝通常伴随着她的伙伴一起上楼。可是今夜,她却是第一个上去进了她们共同的寝室。别的姑娘进来的时候,她已经昏昏沉沉地打盹了。她看见她们在行将消失的橘红色日光中脱换衣服,夕阳用它的色彩抹红了她们的形体;她又打起盹来,可是她被她们的声音吵醒了,于是她静静地转眼看着她们。
她同室的三个伙伴没有一个上床,她们凑成一堆站着,穿着睡衣,光着脚,站在窗前,西方的最后的红色光线一直烘着她们的脸和脖子,还有环围着她们的墙壁。她们全都带着浓厚的兴趣看着院子里的一个人,她们三个脸凑在一起:一个快活的圆脸、一个黑色的头发灰白脸、一个赤褐色发辫脸皮白晳。
“别推!你和俺一样能看见嘛。”莱蒂说,这赤褐色头发的最年轻的姑娘,没有从窗户上移开眼睛。
“你爱他,比我爱他,可没有用啊,莱蒂·普蕾蒂尔,”快活脸盘的玛琳说,她年龄最大,最顽皮,“他想的是另一个脸蛋儿,不是你的。”
莱蒂·普蕾蒂尔一直看着,那两个也看着。
“他又过来了!”伊茨·秀特叫起来,这脸色灰白的姑娘黑色的头发湿漉漉的,嘴唇线条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