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就只说工作的事了。
“你能挤干净奶吗,大嫚?我不想我的奶牛在一年的这个时候不出奶。”
在这一点上,她向他作了保证,他上上下下打量着她,她在屋内待的日子久了,肌肤更加娇嫩了。
“你敢保证能受得住?粗人在这里倒觉得挺舒服的,可是咱们不能住在黄瓜暖棚里。”
她声称她一定受得住,她的热情和决意似乎征服了他。
“好吧,我想你得喝杯茶,或者吃点什么吧,啊?不用?那好,随你意吧。说真的,要是我,走了那么远,肯定渴得像根空空的干棍儿了。”
“我这就开始挤奶,熟熟手儿。”苔丝说。
她喝了一点牛奶当作临时的点心饮料,奶牛场老板克瑞科吃了一惊——真的,还有点瞧不起呢——在那个人的心里,显然从来没有想到牛奶可以做饮料。
“好,你要是能咽得下去,就这样吧,”他满不在乎地说,说着,提起她喝的那只奶桶,“这东西我好多年不碰它了——我不碰它。这糟烂东西,我要是喝了,它会像块铅坠在我的肚子里。你在它身上试试手吧,”他朝最近的一头奶牛点点头接着说,“虽然它挤起来相当费劲,我们这里的牛有的费劲,有的省劲,像别人家的一样,过不了多久,你就会发现了。”
当苔丝换下帽子,戴上头巾,真的坐在牛身下的凳子上,牛奶经她的手喷射注入桶里,她看来好像觉得,她真的为她的未来打下了新的基础。这种信念滋生出安详平静,她的脉搏沉稳下来,她顾得上看看周围了。
挤奶工构成了许多男人和女人的营队,男人挤硬**的牛,女人挤**柔软一些的牛。这是个大奶牛场。总共将近有一百头奶牛在克瑞科的管理下;其中有六头或者八头归老板亲手挤奶,除非他离开家。这一些全都是挤奶费劲的牛;因为他临时雇的挤奶男工或多或少,他不肯把这六七头牛交托给男工,唯恐他们不用心,不能挤干净奶;他也不肯交给女工,担心她们手上没有劲儿,同样挤不净。这样的结果是,过一段时间,奶牛就“住奶”了——那就是,枯竭了。挤奶马虎,如此严重,倒不在于一两次不出奶,而是随着需求的下降,产出也下降,最终停止了供应。
苔丝在她的奶牛旁安顿下来以后,有一阵子场院里没有人说话,没有一点声音干扰牛奶注入无数桶里的噗噜声,除了一声短暂的呼喝,招呼这头牛那头牛转过来,或者站好。仅有的活动是那些挤奶工的手上上下下,奶牛尾巴的摇动。就这样他们全都工作着,四周环围着广阔平展的草场,草场向着山谷的四周山坡伸展开去——早已被忘记的古老景物构成了一片新景物,无疑,它们现在构成的这片景物在品格上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
“我觉得,”奶牛场老板说,他突然从他刚刚挤完奶的奶牛旁站起来,一手抓着他的三条腿凳子,另一只手提着桶,走向近处下一头难挤的奶牛,“我觉得,这头牛今天下奶不如平常好。我敢打赌说,如果维克就像这样开始往后败劲了,到了仲夏,就不值得搭理她了。”
“这是因为咱们中间来了个新手儿,”杨纳森·凯勒说,“我先前就留意到了这种事。”
“不错,或许是这样。我没有往那儿想。”
“人家告诉我,在这种时候牛奶就跑进它们的角里去了。”一个挤奶女工说。
“嗯,说到跑进它们的角里去,”奶牛场老板克瑞科含含糊糊地应答着,好像巫术甚至也可以被生理结构上的可能限制似的,“我不能说,我确实不能。不过,没有角的牛像有角的牛一样能败回奶去,我完全不同意那种说法。你知道关于没有角的奶牛那个谜语吧,杨纳森?为什么一年里没有角的牛比有角的牛出奶少?”
“我不知道!”那个女工插嘴说,“那是为什么?”
“因为没有角的牛本来就不多嘛,”奶牛场老板说,“不管怎么说,今天这些爱戏弄人的确实往回败奶了。伙计们,咱们得唱起歌来——那是治这病的独一无二的法子。”
在这周围的奶牛场里,当奶牛露出了不像平常那样出奶的迹象,就用唱歌引诱奶牛出奶;牛奶工歌唱队在老板的要求下突然唱起歌来——纯粹是完成任务的调子,真的,没有多少自发性;结果呢,依据他们自己的信念,在歌声的继续中,情形的确有了改善。在歌的第十四段、第十五段他们唱到了关于一个杀人犯的恐惧。杀人犯害怕在黑暗中上床睡觉,因为他确确实实地看见硫磺火缠裹着他,一个挤奶男工说:
“我希望这弯着腰唱歌别用光人的气力!你能弹弹你的竖琴吗,先生?不过,还是提琴最好。”
苔丝竖着耳朵听了听,以为这是对奶牛场老板说的,可是她错了。一声回答,似乎是“为什么”的样子,好像是从棚子里一头暗褐色奶牛的肚子里发出来的。它是那头牛后边的一个挤奶工说的,她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看见他。
“噢,对,没有什么能赶得上提琴,”老板说,“可是我觉得公牛比母牛更容易被音乐感动——至少那是我的经验。从前在梅尔斯陶克有个老头儿——名叫威廉·杜威——赶大车的,他一家在那一带做贩运生意,杨纳森,你还记得吧?——我见了就认识他,就好像认识我自己的兄弟,从某种意义上说。好了,有一回他在一家婚礼上拉了提琴回家,是个月亮光挺好的晚上,为了少走几步,他抄近路从‘四十亩地’那儿穿过去,一片野地铺在那里,有一头公牛放牧在那里,那公牛看见了威廉,就把角冲着他,撵他。天哪,尽管威廉跑得挺快,他也没喝多少酒(你想想那是场婚礼,人家都喝得挺好),可是他发现他决不能及时跑到树篱那儿,跳过去得救。还不错,他终于想起来了,他跑着拿出了提琴,拉起了快步舞曲,转过来一边对着公牛拉着,一边向后朝着树篱角落退。那公牛软和下来了,定定地立着,使劲瞅着威廉·杜威。威廉不断地拉呀拉呀,直到公牛脸上微微露出好像微笑的样子来,威廉停止了拉琴,不一会儿,转身要跨过树篱,那公牛立刻停止了微笑,低下角朝着威廉的屁股就要顶上去。呀,威廉赶紧转回身,又拉起来,不管愿意不愿意。那时候到底才是三点钟,他知道还要四个钟头才会有人从那条道上走,他肚子里空空的,又累,他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刮擦着撑到四点来钟的时候,真觉得他很快就不行了,他自言自语说,‘我只剩下这一支曲子啦,山穷水尽啦,老天爷救我,要不我就完了。’还好,这时候他想起了一个圣诞节头天晚上,他看见一些牛深更半夜跪在地上。那一天还不是圣诞节头天晚上,一个念头来到他脑子里,玩一个花招骗骗这公牛吧。于是他拉起了《耶稣降诞颂》,好像正是圣诞节唱颂歌似的。这时候,嘿,瞧啊,那公牛弯下了膝盖,完全不知道是骗它,以为真的是耶稣降生的时节呢。它的角刚一友好地朝下,威廉立刻转过身,像一只跑得极快的灵缇狗撒腿就跑,跳过树篱,等到那头祈祷的公牛再起脚撵他,他已经保了平安啦。威廉常说,他见过人好多时候看起来是一个傻瓜,可是从来没见过像那头牛那样的傻瓜,不明白它虔诚的感情被欺骗了,那天晚上并不是圣诞节头天晚上,它却那样发傻……不错,威廉·杜威,就是那个人的名字。我现在就能告诉你他埋在梅尔司陶克教堂茔地的哪块地方——就在第二棵紫杉树和北边走廊中间。”
“这是个稀奇的故事,它让我们回到了中世纪,那时候信仰是一种活生生的东西。”
这评论,在这奶牛场院子里是独特的,是从那头暗褐色奶牛后边发出来的声音。不过没有人懂得它的含义,也没有人注意,除了那讲故事的人似乎觉得它表示了对他讲的故事有怀疑。
“哦,不管怎样,那全是真的,先生。我和那人很熟。”
“噢,是的,我没有怀疑。”暗褐色奶牛后边的人说。
苔丝的注意力于是被吸引到跟老板谈话的人那里去了,可是她只能看到他一点儿,由于他一直坚持着把他的头隐蔽在奶牛肚子上。她不明白为什么就连老板本人也称他“先生”。没有什么解释能够说明。他待在奶牛身子下边足有挤三头牛的时间,时而自己突然发出一声,好像他不能做下去了似的。
“柔和点儿弄,先生,弄得柔和点儿,”老板说,“这个有窍门儿,不能硬使劲。”
“我也发现是那样,”另一个说,终于站起来,伸伸胳膊,“我想无论如何,我到底把它挤干净了,尽管弄得我手指头痛。”
苔丝于是完全看到他了。他系着挤奶工挤奶的时候系的普通的白围裙,皮护腿靴子上粘满了院子里的烂草泥,这是他全部的当地服装了。在那之下,则是有教养的、含蓄克制的、难以捉摸的、郁郁寡欢的、与众不同的东西。
但是他外貌的细节被另一个发现暂时推到一边了,他是她经历了那一场沧桑之前看到过的一个人,可是苔丝自那时以来经历了太多,她一时记不起是在哪里遇见过他了。转而她心头一闪,记起了他是在马洛特参加舞会的徒步旅行者——那个她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陌生人,跟别人跳舞了,没有跟她跳,轻慢地撂下了她,跟他的友伴上路了。
记忆的潮水带回了先前给她造成痛苦的事件的复生,产生了一时的忧惧,唯恐他也认出她来,由此发现她的内情。当她看出在他那里没有记忆的迹象,那种忧惧才消失了。她渐渐地看出了,自从他们第一次也是仅有的一次相遇以来,他生动的面容变得更加深邃多思了,有了惯常的年轻男人那种样式的唇髭和络腮胡子——络腮胡在脸颊上开始长出来的地方还是最淡的麦秸色,从根儿渐远就逐渐加深成了红棕色了。在亚麻布挤奶围裙下边,他穿了一件黑色的棉绒夹克、灯芯绒裤子、绑腿、浆洗过的白衬衣。如果没有挤奶装束,没有人能看出他是什么人。他具有同等的可能:可以做一个脾性古怪的地主,也可以做一个彬彬有礼的农夫。从他挤一头牛花费的工夫上,她立刻看出了他是挤奶的新手。
在这其间一些挤奶女工互相谈论着新的人,“她真漂亮!”带着真正的宽宏大量和赞美,尽管也半希望着听的人能限定一下这评断——严格说来,她们也许可以做到,用漂亮来限定苔丝的夺目也并不准确。晚上的牛奶挤完的时候,他们分散进屋内,克瑞科太太,奶牛场老板的妻子——一个很体面的人,不亲自出去挤牛奶,因为在暖和的天气里挤奶女工穿着印花布,她还穿着热乎乎的毛呢衣服——正在屋里照料着装牛奶的铅桶和一些别的物件。
苔丝知道了,除她之外,只有三两个女工睡在牛奶房里,大多帮手都回家了。吃晚饭的时候她没有看见评论那故事的那个身份优越的挤奶工,也没有打听他,晚上剩下的时间她都用来在宿舍里安排住处了。这是牛奶房上头的一个大房间,有三十码长。另外三个住场的女工的床安在这同一个房间里。她们是正当花季的年轻女人,除了一个,年龄都比她大一点儿。睡觉的时间苔丝是累透了,她倒头就睡过去了。
可是邻旁**的一个姑娘却不像苔丝那么困倦,硬要给苔丝讲她刚刚来到的这一家的详情。这姑娘的低语与夜色混成一片,对于苔丝昏昏欲睡的头脑,它们似乎就是被它们飘悠其中的黑暗引起的。
“安吉尔·克莱尔先生——就是学着挤奶的那个,弹竖琴的那个——从来不跟我们说话。他是一个牧师的儿子,他自己的心事太多了,占去了精力,顾不得注意姑娘。他是老板的学徒——要学成多面手庄稼把式。他在另一个地方学了养羊,他现在要学会养奶牛……对,他天生就完全是个上等人。他的父亲老克莱尔先生在艾敏斯特做牧师——离这里好多英里远。”
“哦——我听说过他。”她的伙伴说,现在是醒了,“一个非常热心的牧师,是吧?”
“对——他就是那样——全维塞克斯最热心的人。他们说——他是最后的低教派了,他们告诉我——这里的牧师都是高教派。他的儿子们,除了咱们的克莱尔先生,也都做了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