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干不了!”玛琳叫起来,“这活得比你强壮的才能干。”
正在这时那农夫进来了。“噢,我走了,你就这么个干法啊。”他对她说。
“可是吃亏的是我,”她分辩说,“你并不吃亏。”
“我想早点干完了。”他固执地说,一边说着走过仓房,从另一个门出去了。
“你不用在乎他,就当好玩儿,”玛琳说,“我以前在这里干过。你这阵子在那儿躺一躺,伊茨和我把你的活补上。”
“我不愿让你们替我受累,我还比你高呢。”
可是,她这么虚弱,还是同意去躺一会儿,倚在一个乱草堆上——直的麦秸理后的废料——扔在仓房的那一头。她的倒下主要是由于重新打开了她跟她丈夫分离的话题搅动了她的心曲,一半也由于活太累。她躺在没有意志只有感知的状态中,那两个人理麦秸的沙沙声、切麦穗的嚓嚓声好像有身体触动的分量。
从她躺的角落她能够听到,除了那些声音,还有她们咕咕哝哝的说话声。她确切地感觉到她们在继续着业已打开的话题,可是她们的声音那么低,她不能捕捉到一言半语。终于,苔丝越来越渴望知道她们在说什么话,就让自己相信她觉得好些了,爬起来接着干活。
这时候伊茨·秀特又垮下来了。她头天晚上步行走了十多英里,半夜才睡下,五点钟又起来了。唯有玛琳,多亏她的酒瓶和她体格的壮实,伸臂挺腰地支撑着没有觉得受罪。苔丝催着伊茨走,因为她觉得好些了,伊茨不在,她们干完了一天的活,把捆的捆数平分。
伊茨感激地接受了这个建议,出了大门走上雪地里的路,去她的住处了。玛琳,像每一个下午这个时候的状态一样,因为喝了酒的缘故,开始在一种浪漫情绪中神思纷飞了。
“我想不到他能做出那种事来——从来没能想到!”她用一种梦幻般的语调说,“我这么爱他!我不在意他选中了你。可是他那样对待伊茨就太坏了!”
苔丝,听了这话一惊,差一点用镰刀削掉一根指头。
“是说的我丈夫吗?”她吞吞吐吐地问。
“啊,是啊。伊茨说别告诉你,可是我实在憋不住!就是他想叫伊茨去做那事。他想叫伊茨跟他一起去巴西。”
苔丝的脸失色得像外面的雪一样白了,绷得紧紧的。“伊茨没答应去?”她问。
“我不知道。反正他又改变了主意。”
“呸——那么他就没有打算那样做!只是男人们的一个玩笑!”
“不,他打算那么做了;因为他还和她坐着马车往车站走了老远。”
“可他还是没有带她走!”
她们又默默地理了一会儿,直到苔丝没有丝毫预兆,突然爆发了大哭。
“看看!”玛琳说,“这阵子我真希望我没告诉你。”
“不,你做的是大好事!我是在乖僻难处过日子,总是唉声叹气的,没有看到这样下去会走到哪一步!我应该经常写信给他。他说过我不能去找他,可是他没有说我不能按照我的心愿经常写信给他。我不能再这样荒废下去了!我什么事都由着他做,实在是大错,太疏忽了!”
仓房里暗淡的光线越来越模糊了,她们不再能看见干活了。那天晚上苔丝回到她的住处,进了她刷白了的小房间,她冲动地动笔给克莱尔写信。可是她落入了疑惑中不能写完。后来她把佩戴在她胸口的戒指从带子上拿下来,戴在指头上,整整戴了一夜,好像在感觉中令她坚定了信念,她是她那个逃避闪躲的情人的妻子,他离开她那么短的时间立刻就能打算要伊茨跟他去国外。知道了,她怎么能写信去恳求他,或者表示她还惦念他呢?
44
仓房里泄露的事情再次引导她的思绪飞向近来她不止一次想过的方位了——远处那艾敏斯特牧师宅第。她被指令要是她想写信给克莱尔就要通过她丈夫的父母转寄,要是有困难可以直接写信给他们。可是她拥有的道德感不允许她自认有资格向他索取,所以总是中止了她寄发这些信笺的冲动;因此,对于牧师宅第里的那个家庭,也如她婚后她自己的父母一样,对她实际上是不存在的。对娘家与婆家两方的谦卑与她一无所求的独立性是一致的,无论是出于恩惠还是怜悯,平心思考她的功过,她都没有权利获取。她凭她的品质决定她自己的成败,放弃这种仅仅是法律上附着于一个陌生家庭的资格,那不过是那个家庭的一个成员,出于一时冲动,在教堂结婚登记簿上把名字写在她的名字旁边这样一个不足信的事实为她建立起来的。
可是现在她被伊茨的故事刺激得像发了热病一般,她的克制力总有一个限度。为什么她的丈夫不写信给她?他清楚地透露过他至少会让她知道他旅居的地方;可是他不寄发一行字通知他的地址。他是真的把她看得无所谓不放在心上了吗?是他病了?还是为了让她向他走近?她当然可以鼓起焦虑中的勇气,为得到信息造访牧师宅第,表达她由于他的杳然无声而感到的悲伤。如果克莱尔的父亲如她听他描述的那样是一个好人,就有可能同情她内心的饥渴状况。她的生活困苦她将隐瞒不提。
不是礼拜天离开农场不在她的权利范围之内;礼拜天是唯一可能的机会。弗林卡姆阿什在白垩高原的中部,还没有铁路爬过,要通过必须步行。往返都是十五英里的路程,她需要早早起来有长长的一天才能完成。
两个周以后,雪停了,随后而来的是冻天冻地的阴冷,她利用道路的有利条件进行尝试。礼拜天早晨四点钟她下了楼梯,走到外面的星光里。天气还是令人喜欢的好,地面像铁砧在她的脚下发出脆响。
玛琳和伊茨对她这次远行非常关心,知道她此行涉及她的丈夫。她们的住所在一所茅屋里,沿着这条篱路还要往前远一点儿,可是她们赶来了,帮着苔丝打点启程,劝苔丝用她最漂亮的衣服打扮起来,以便赢得她公公婆婆的心;不过,她知道老克莱尔是朴素的加尔文派,她便不太关心这些了,甚至心存疑虑。自她悲惨的婚姻之后,到现在一年过去了,可是她还保存着那遭难的事件中满箱的衣服,足以把她打扮成一个可爱的纯朴的不矫饰的新近时髦的乡村姑娘;她只穿了柔软的灰色毛衣袍,带着白色的绉纱饰边,衬着她白里透红的脸和脖子,再加上黑色天鹅绒短上衣和帽子。
“这阵子你丈夫看不见你真是一千个可惜——你打扮得真是一个美人儿!”伊茨·秀特看着苔丝说,这时候苔丝正站在门口外面钢蓝色的星光和屋子里黄色的烛光之间。伊茨是怀着在这种处境中放弃了自我的宽宏大量说话的;她不能做——只要心比榛果大的女人都不能做——苔丝的对手,只要苔丝在场,苔丝对于和她性别相同的人那温暖有力的感化是极其非同寻常的,能够很奇怪地征服女性那些没有价值的嫉妒和敌意。
随着最后的这里拽拽那里抚抚,轻轻地刷一刷,她们让她走了;她消融在了黎明前珠灰色的天幕下。她放开脚步走去,她们听到她的脚步敲击着坚硬的路面。伊茨甚至希望她能赢,尽管对于自己的贞操她没有特别的关切,当她被克莱尔**的时候她阻止了对她朋友的过错,她还是感到高兴。
是一年之前的此际,仅差一天,就是克莱尔和苔丝结婚的日子,仅差几天,就是他离弃她的日子。不过,迈开轻快的脚步,履行有关她自身的使命,在一个干燥清爽的冬日的早晨,呼吸着这白垩山脊上稀薄的空气,还不是令人沮丧的;无疑,她起初的梦想是去赢得她婆婆的欢心,把她的全部历史告诉那位夫人,争取她站到她的一边,以便令那逃跑者回还。
终于,她到了大崖坡的边缘,下面便铺展着布莱克姆谷的沃土,现在卧在黎明的薄雾寂静中。取代了高原无色的空气,下面的大气是一片深蓝。不再是她现在习惯于在那里劳作的百八十亩一块的大片围圈的土地,而是五六亩一块的小地,块数众多,从这个高度看去好像网络一般。这里的景物是浅褐色的;下面,一如布鲁姆谷,始终是绿色的。然而,她的不幸是在那个谷里铸成的,她不像从前那样爱它了。美对于她,正像对一切心有所感的人一样,不在于事物的措置,而在于事物象征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