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苔丝·德北菲尔,或者德伯维尔——多少有点改变,一样,但是又不一样。在她生存的现实舞台上她如一个陌生人生活着,在这里像一个异乡人,尽管她身在其中的并非陌生的土地。一段长长的隐居之后,她逐渐作出了决定,在她本村做一些野外的活儿,农耕世界中一年里最繁忙的季节到了,在室内做的活,没有能像她在田地里收割得到的报酬这么多。
另一些妇女的动作多多少少跟苔丝相似,每一个麦捆捆好,她们整个一群就像跳四对舞那样聚拢到一起,每个人把她捆好的麦捆竖着跟另一些靠在一起,十个或十二个组成一个禾束堆,或者按照本地的叫法:“麦丛”。
她们吃了早饭,又回来了,工作像先前一样进行。接近十一点的时候,一个人要是看她,会注意到苔丝的目光时常若有所思地掠过山顶,尽管她没有中断捆麦子。正要到点的时候,一队孩子,年龄从六岁到十四岁排列,从麦茬突起的山上露出头来。
苔丝的脸微微红了,可她一直没有停止工作。
来的这些孩子中最大的,一个披着三角披肩的姑娘,披肩边角在麦茬上拖着,怀里抱着一个初看似乎是个布娃娃的东西,却原来是包在襁褓中的一个婴儿。另外的孩子拿着些午饭。收割工停止了工作,拿了他们的食物,倚着麦丛坐下。他们就在那里吃起饭来,男工把一个砂罐随意地倒,轮圈传着一个杯子。
苔丝·德北菲尔最后一个停止了劳动。她在麦丛一头坐下来,她的脸从同伴们那里转开了一点儿。她把自己安顿下的时候,一个戴着兔皮帽子腰带上掖着红手绢的男工,从麦丛顶上端过一杯淡啤酒给她喝。她没有接受他的献媚。她的午饭一摆开,她就叫过那最大的姑娘——她的妹妹,把孩子抱给她,那姑娘很高兴解除了负担,离开去了邻近的麦丛,和另外一些孩子在那里玩去了。苔丝,带着难以理解的隐秘而又无畏的动作和更加烧红的脸,解开罩衣,开始给孩子喂奶。
坐在近处的男人们体谅地把脸转向田地的另一头,他们中的一些开始抽烟;有一个,带着若有所失的思索神气,遗憾地摸弄着那不再能倒出细流的罐子,女人们除了苔丝,全都开始了活泼的谈话,整理她们弄乱的头发。
孩子吃饱了奶以后,那年轻的妈妈让他在膝盖间坐直了,眼望着老远处,带着几乎是嫌恶的阴郁的冷淡颠摇着逗他;然后又完全突然地一次次猛烈地吻他,仿佛永远不能停止似的,孩子被这奇怪的又是钟爱又是鄙夷的热切吓得哭起来。
“她还是喜欢那孩子,尽管她假装恨他,说她希望孩子和她都死了好。”穿红色裙子的女人评论说。
“过不了多久她就不说那个了。”穿黄色衣服的那个回应说,“老天爷,日子久了,人什么样的东西都能适应,真惊人!”
“我觉得,比起劝服来,实际做总得难一点儿。上一年在围场那里,一天晚上有人听到了哭声,要是集会以后和人一道走,那事就难成了。”
“咳,说来说去,在所有人当中,这事叫她遇上了,还是一千个可怜!不过,这种事总是让最漂亮的人遇上。不出色的就像基督徒一样安全——嗨,是吧,珍妮?”说话的人转向人群中的一个问,那人作为不出色的,是没有错下了定义。
的确,是一千个可怜。看着苔丝坐在那里,甚至一个敌人也不可能有别的感受,她有着花儿一样的嘴,大大的柔和的眼睛,既不是黑色,也不是蓝色,不是灰色,也不是紫色;更确切地说是那形形色色融合为一体,再加上别的色彩,假如你看着彩虹,就能发现那种景况,浓淡紧随着浓淡,色彩超出色彩——围绕着那深幽无底的瞳仁。几乎是一个标准的女人,仅有从她的家族那里遗传来的一点轻率不拘的小毛病。
几个月期间,一个转变,在这个礼拜把她第一次带到了田地里,使她自己也感到吃惊。忍受着、耗损着她的孤独和无经验发明出来的悔恨造成的心的悸动,而后常识也会照亮她。她觉得她还能够好好地做一些有用的事——去尝试新的中意的独立,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过去的是过去了,无论如何它已经不再迫于眼前。不管它的后果如何,时光将会湮灭它。几年中它们就会像从未有过一样,她自己也会放进荒草中,忘掉它。在此期间,树正如以前一样绿;鸟儿的歌唱和太阳的照耀也像以往一样脆亮明丽。熟悉的环境不因她的忧伤而阴暗,也不因她的痛苦而惨淡。
她可以看那使她的头深深低下的东西——这个世界关切着她的处境的“想法”——不过是建立在幻觉上。对于任何人,她不是一个存在,一个经验,一种热情,一个感性的构造,她只是她自己。对于整个人类,苔丝仅仅是一个过去了的“想法”。甚至对于朋友,她也不比一个习以为常过去了的“想法”多些什么。假如她在漫长的日日夜夜让她自己悲伤不已,它也仅能给他们这样的“想法”——“唉,她自找不快。”如果她试着快活起来,驱放全部烦恼,在阳光、鲜花、孩子中欣然作乐,她只能给他们这个“想法”——“啊,她倒是忍受了。”再者,假如她独自在一个荒岛上,她会为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感到沮丧吗?不会太沮丧。假如她是刚刚被创造出来,发现了她自己作为一个没有配偶的母亲,除了做一个无名孩子的母亲,没有生活阅历,这状况还会引发她去绝望吗?不,她能够平静以待,从中发现乐趣。最大的痛苦由她的传统观念引起,而不是产生于她内在的感受。
不管苔丝的什么理由,反正有一些精神促使她像以前一样整洁地穿戴起来,出门进入了田地,正好这时候收获的人手大量需求,这就是她能够带着庄重自尊,有时与人平静面对的原因,甚至在她怀中抱着孩子的时候。
收割的男人们从麦丛旁站起来了,伸伸胳膊腿,熄灭了他们的烟斗。卸下来喂了喂马,重新套到了收割机上。苔丝赶紧吃了饭,招呼她最大的妹妹过来抱走孩子,系紧衣服,又戴上了黄皮手套,俯下身子从上一个捆好的麦子中抽出一把作“腰儿”的麦子,准备捆下一个。
上午的程序在下午和入夜继续着,苔丝跟收割的农工们一直等到黄昏。收工后他们一起坐在最大的一辆马车上回家,一轮大大的失去光泽的月亮从东方地面上升起来陪伴着他们,它的脸容好像一些特司肯圣徒[32]被虫蛀腐坏的金叶光轮。苔丝的女伴们唱着歌,表达她们对她重新走出家门的极度同情和高兴,不过,她们也不能抑制地顽皮地唱出了几支民歌,歌中说走进快乐的绿树林的姑娘,回来就变了样子。那是生活中的平衡和补偿;那事情使她作了一个社会的警诫,目前也使她成了对村子里一些人最有趣的人物。她们的友好把她从她自身远远地带走了,她们活泼的情绪是富有感染力的,她几乎也快活起来了。
这孩子来到世上冒犯着社会已经被“姑娘妈妈”忘记了,她心灵的愿望是继续冒犯下去,维护着孩子的生命。不管怎样,很快就会明白了,那肉体的小囚徒得到解放的时间比她疑虑推测的要早得多。当她发现了这一点的时候,她陷入了远胜过这孩子的简单失去更剧烈的悲伤。她的孩子还没有受洗礼。
苔丝放任自己进入了驯服接受的心境,假如因为她所做的,她要接受火烧,那她烧了就是,那就是事情的结束。像村子里的所有姑娘一样,她深深植根于《圣经》之中,恭顺地研究过阿荷拉和阿荷利巴的历史[33],懂得从中得出的结论。当同样的问题产生关系到这孩子,就有了极其不同的色彩。她的宝贝孩子就要死了,还没有得到救赎。
是将近睡觉的时候了,她冲下楼梯,问她是否可以去请牧师。这时候他的父亲在家族古老的高贵上的感觉正最为强烈,对于苔丝带给那高贵上的玷污的感觉也最为显著,因为他正好刚由露蕾弗酒馆每个礼拜的醉醺醺中回来。没有牧师会来到他的家门,他断言,窥探到他的家事,而且正在这种时候,因为她的丢脸,更需要遮盖起来。他锁上门,把钥匙装进他的衣袋里。
一家人都睡觉了,没有办法,痛苦万分,苔丝也只得退回来。她躺着,频繁地醒过来,到了半夜发现那孩子的情况更坏了。显然将要死了——安静地、没有痛苦地,可是仍然必定无疑地。
她在悲伤中辗转反侧。钟敲击着庄严的一点,此时想象超越了理智,恶毒的可能性像事实一样坚如磐石。她想这孩子被交到了地狱最下层的角落,好像他双重的厄运只因为没有受洗礼和缺少合法性,看到那淘气的魔鬼用三刃叉挑着那孩子扔来扔去,好像他们在热炉子上烤面包。对于那幅画面,她又添加了另外一些稀奇古怪的折磨细节,在这基督教国度里有时候教给小孩子的东西。那阴森吓人的情景,在这人人都入睡了的房间的静寂中,如此强有力地影响了她,她的睡衣被汗水湿透了,床脚随着她的心脏的每一下悸动颤抖着。
那孩子的呼吸更加困难了,母亲的精神紧张加剧了。贪婪地一遍遍吻那小东西是不顶用的。她不再躺在**了,焦灼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啊,慈悲的上帝,有一点怜悯吧,怜悯怜悯我可怜的孩子!”她呼叫着,“你想给我多少惩罚都加到我身上吧,来吧!可是可怜可怜这孩子!”
“啊!或许孩子能得救!或许那正是一样的!”
她这样欢悦轻快地说着,她的脸在环围着她的阴暗中似乎闪耀着光辉。她点起了蜡烛,走到靠墙的第二张和第三张床前,叫醒了她的妹妹和弟弟,他们全都睡在同一间屋子里。拉开脸盆架,以便她能站在后边,她从罐子里倒出一些水,让他们围着跪下,指头伸直了把手合在一起。这时候孩子们还没有完全醒来,被她的做法吓住了,眼睛越瞪越大,保持着他们的姿势,她从她的**抱起孩子——一个孩子的孩子——如此不成熟,几乎不能看作足够的人的存在,却赋予了他的生产者母亲的称号。苔丝抱着孩子在脸盆旁边直直地站着,她的妹妹把祈祷书展开在她的身前,像教堂的助手端在牧师面前:就这样姑娘给她的孩子行洗礼。
她穿着长长的白色睡衣站着,她的形体看上去异常高大和庄严,一条粗粗的黑色发辫从脑后直直地垂到腰间。微弱的朦胧的烛光,模糊了她形体面目上的瑕疵,在阳光下它们会显露出来——麦茬在她手腕上的刮伤,她眼睛的疲惫——她高度的虔诚在为她带来不幸的脸上造成了美化的效果,展示出无瑕的美丽,带有几乎是王族一般庄严高贵的神采。小孩子们围着她跪着,他们惺忪的眼睛发红,睁开又闭上,等待着她作准备,满心悬浮着好奇,这时候昏昏欲睡又不允许好奇心活动。
他们中受感染最深的说:
“你真的给他行洗礼吗,苔丝?”
“姑娘妈妈”用一个庄重的肯定回答了。
“给他起个什么名字呢?”
她还没有想到那个,但是她在做着洗礼的过程中,《创世记》上的一段话[34]启发她想到了一个名字,现在她宣布了:
“悲悔,我以天父、圣子、圣灵的名义为你洗礼。”
她洒着水,一片静默。
“说‘阿门’,孩子们。”
细小的声音服从着发出“阿门”。
苔丝进行下去:
“我们接受这孩子”——等等——“用十字架给他做标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