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缝了?”
“不缝了,我什么也不做了,除非你命令我做。要是你离开我,我不会跟着你。要是你永远不再跟我说话,我也不会问为什么,除非你告诉我可以问。”
“要是我吩咐你做呢?”
“我会像你可怜的奴隶一样服从你,即便是要我躺下来,去死。”
“你很好。不过这给了我一个印象,在你现在的自我牺牲状态和你过去的自我保护心情之间,欠缺了一种协调一致。”
这是最初对抗的话。可是无论如何,现在向苔丝投掷煞费苦心的精致的讽刺,就像把它投向猫狗一样。话里的微妙刻毒她忽略不解,她只接受了那意味着他正克制着愤怒的敌意的声音。她保持缄默不语,不知道他正抑制着对她的喜爱之情。她几乎没有看见一颗眼泪从他的脸上缓缓地滚落下来,一颗那么大的眼泪,放大了它滚过的皮肤上的毛孔,好像放大镜下的物体。同时也再度照亮了她的坦白在他的生命、他的宇宙中造成的可怕的完全的改变,他重新又明白了,他不顾一切地试图在他置身的现状中向前推进,一些随之而来的行动是必须的,可是做什么呢?
“苔丝,”他尽可能温柔地说话,“我不能待下去——在这间屋子里——现在,我要出去走走。”
他轻轻地离开了房间,他为他们的晚餐倒出的两杯葡萄酒——一杯为她,一杯为他——留在桌子上一口没尝。这是他们的“合欢酒”的归宿。用茶,两三个钟头以前,他们用过了,在奇特的喜爱中,从一个杯子里喝。
门在他身后关上了,拉动得极轻,也把苔丝从恍惚麻木中惊醒了。他走了,她不能在屋里待着。她慌忙披上大衣,跟出去,熄灭了蜡烛,好像她永远不再回来了。雨下过了,夜色现在很清冽。
她一会儿就紧跟在他的后边了,因为克莱尔走得很慢,漫无目的。他的形体在她淡灰色的身影旁边看上去乌黑、阴沉、险恶,她觉得她一时曾那么为之骄傲的珠宝首饰的碰触简直成了讽刺。克莱尔听到她的脚步,转回身来,可是看出了她的存在似乎并没有对他发生影响,他继续走去,跨过屋前张着五个大孔的拱桥。
路上牛马的蹄印里积满了水,这场雨足能灌满它们,却不能把它们冲走。她一走过去,那些小水洼里反射的星星也很快地掠过了。她不知道它们就在头顶上闪烁,要是她没有看见它们在那里——宇宙间最庞大的物体映在如此卑微的东西里边。
他们今天走过的这地方是在泰尔波绥斯同一条谷里,只是往下游去了几英里远;环境空阔,她能很容易地看见他。远离屋子的路蜿蜒穿过草场,她顺着路跟着克莱尔,没有试图走近他,或者引起他的注意,只是无声无息,带着茫然的忠诚。
终于,她无精打采的脚步还是把她带到了他的旁边,他一直什么话不说。忠诚的被欺弄的残酷使人领悟以后,常常更为巨大,它现在就在克莱尔心里异常强大有力。户外的空气显然从他那里带走了凭冲动做事的全部意向。她知道他看到的她没有光彩了——全然**无掩了。于是那时势之神便吟诵起讥讽她的诗了——
看哪,当汝的面目**时,曾经爱汝的他将恨你;
汝的面容在汝的命运败落时不再姣好;
汝的生命将如叶飘落如雨流下,
汝的头纱将是悲伤,冠冕将是痛苦。[82]
他一直紧张地思索着,她的陪伴现在没有足够的力量来打破或者转移他紧绷的思想。她的存在对于他是多么微不足道!她不得不对克莱尔说话了。
“我做了什么——我到底做了什么!我说的没有一点妨碍了我对你的爱,没有一点表示我对你的爱是假装的。你没有以为我是打算好了骗你吧,你不会吧?你生气的东西是你自己心里想出来的,安吉尔,那不是我的样子。唉,我不是那样,我不是你揣测出来的骗人的女人!”
“哼——哦,不是骗人的,我的妻子,可是不一样了。不一样,不一样了。不要让我责备你。我发过誓不责备你了,我要想方设法尽量不责备你。”
可是她在狂乱之中仍然为自己申明,或许还说了一些不如不说的话。
“安吉尔——安吉尔!我是一个孩子——事情发生的时候我还是一个孩子!我一点儿也不懂得男人的事情。”
“你是别人负你甚于你负别人,我承认。”
“那你还不能饶恕我?”
“我饶恕你,可是饶恕不是全部。”
“不能再爱我?”
对这个问题他没有回答。
“哦,安吉尔——我妈妈说过这种事有时候会发生——她知道好几个的情形比我更糟,那些丈夫没有太在乎——至少度过去了。可是那些女人都没有爱她们的丈夫像我爱你这样!”
“别,苔丝,别辩白啦。不同的社会身份,不同的态度方式。你简直要让我说你是一个不懂事的乡下女人了,从未入门进入上流社会方方面面的一角。你不知道你说了什么话。”
“我只是被地位决定的乡下人,并不是由天性决定的!”
她带着一种冲动以致气愤说了此话,可是又自消自灭了。
“那就更糟。我想,那个把你的家系挖掘出来的牧师要是管住他的舌头,那会更好。我不得不把你们家族的衰落跟另一件事实联系起来——你的缺乏坚定。衰败的家庭意味着衰朽的意愿,腐败的行为。天哪,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你的血统,让我多了一个鄙视你的把柄呢!我本来以为你是一个大自然的新生的女儿,却原来是一个朽败的贵族晚来的苗子!”
“好多家庭在那一点上跟我一样糟!莱蒂的家庭曾经是大地主,同样的还有奶牛场老板毕雷特。德彼贺家,现在是赶大车的,曾经是德巴耶贵族。你到处都能看到这样的情形,这是我们这个郡的特色,又能怎么样。”
“所以这个郡就更糟。”
她只不过整体领受了这些责备,并没有特别在意细处;而今,他已不像以前那样爱她了,至于其他一切对她都无关紧要。
他们又默不作声漫无目的地走去。后来传说,井桥的一个村民,那天晚上很晚了去找医生,在牧场遇见了两个情人,极慢地走着,没有说话,一个跟在另一个后头,好像在葬礼的行列中,瞥他们一眼,看到他们脸上似乎是焦虑悲哀的样子。后来他返回来,又在同一块地方跟他们相遇,正如刚才一样慢慢地走着,像先前一样不顾夜深惨淡。只是因为他自己的事情紧急,家里有病人,不记得这件稀奇古怪的事,过了许久以后,他还是回想起来了。
在那个村人去而复返的间隙,她对她的丈夫说——
“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解除我给你带来的你一生的苦恼。有条河在下面,我只得跳进去结束自己了。我不害怕。”
“我不想增加一个杀人犯的罪名,给我又加一件蠢事。”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