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诚地颂扬韩朝宗,“笔参造化,学究天人”,然后傲慢地表示,如果要测试他的才华,一天写出上万字的文字,他能倚马而作,立等可取。李白张扬的资本是他的才华,既然世人都认为韩朝宗是决定文章命运、衡量人物高下的权威,一经他的品评,便会被认作美士,那么,以李白的才能,为什么还要吝啬给他一个机会,让他不能扬眉吐气呢?李白的言下之意就是,什么考验我都能从容应对,给我一个我应得的机会,对你来说轻而易举,你没有理由拒绝我这样的人才。
李白相信,韩朝宗如同王允和山涛一样,选拔的人才都能“衔恩抚躬,忠义奋发”,那么李白也必然会在急难之时效微躯,报答韩朝宗的知遇之恩。所以韩朝宗推荐李白,对他来说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但重点不在于李白怎么设想,而在于他的干谒对象韩朝宗的考虑。李白的才情,韩朝宗当然是看到了,他的张扬傲慢,他也看到了。试想,一个有求于你的人,比你还要高傲,还要不客气,你作何感想?这样锋芒毕露的人经由自己推荐,如果日后闯下祸端,自己如何能逃脱责任?种种现实的考虑,都超出了李白的预期。这封言辞激切、气势雄壮的自荐文,毫无回应自然是在情理之中了。
而李白也许并不会明白其中的缘由,他失望而归,认为韩朝宗不是他的伯乐。他只相信自己的判断,对自己没有丝毫的怀疑。如果李白能够在屡屡受挫时反思自己的狂妄,他也许不会走得如此艰难。但他并不会,他把原因归结于属于自己的时机尚未降临,宁愿被怀才不遇的痛苦所煎熬,也不愿意收敛自己的锋芒,向这个世界低头认输。正是这种骄傲,让他成为名垂千古的诗人李白,而不是一位籍籍无名的官员。
——《襄阳歌》
失意又如何?他还有酒。落日将尽,李白戴着山公的白帽子,喝得烂醉如泥,晃晃悠悠骑马而归,小儿见他憨态可掬的模样,拍手唱歌,引来满街人的喧笑。他视而不见,只觉得很快活,高唱着《梅花落》,提起鸬鹚杓把酒添得满满的,高举起鹦鹉杯开怀畅饮。醉眼蒙眬中,襄阳城外碧绿的汉水也变成了刚刚酿好的葡萄酒,清香扑鼻,等着他去大醉一场,要酿出这么多的酒,酒曲快垒成一座糟丘台了吧。喝醉的感觉真美妙啊,历史上的王侯的生活能有我快活吗?人生百年,不过三万六千日,每天都应该往肚中倾倒三百杯酒,才不算虚度。清风朗月都在我的怀抱,我不花一文钱就能尽情享用,名垂青史的意义何在呢?总会被世人所遗忘的,都不如“月下倾金罍”这般快乐而现实。
李白不是借酒消愁,而是享受醉酒的逍遥感觉。醉眼看世界,一切皆模糊,唯有自己在发光,真实地存在着,醉的时候,最为清醒。像是深海里的一尾鱼,漆黑夜空里的一颗星星,四周寂静,空无一物,一个自由的灵魂在起舞。
没有等到韩朝宗的回应,李白转而结识了他的下属县尉李皓,希望能够从他这里获得帮助。这位少府比李白要幸运得多,仕途顺利,青云直上,而李白散尽千金,家徒四壁。
结发未识事,所交尽豪雄。却秦不受赏,击晋宁为功。托身白刃里,杀人红尘中。当朝揖高义,举世称英雄。小节岂足言,退耕舂陵东。归来无产业,生事如转蓬。一朝乌裘敝,百镒黄金空。弹剑徒激昂,出门悲路穷。吾兄青云士,然诺闻诸公。所以陈片言,片言贵情通。棣华倘不接,甘与秋草同。
——《赠从兄襄阳少府皓》
没有喝醉的时候,李白对于自己的处境,还是有清晰的认知的。他颇为轻描淡写地回忆他的青年时期,由于“未识事”,结识了一帮热血豪迈的朋友,四处行侠仗义,慷慨地为他人解难,为朋友两肋插刀,甚至手刃歹徒,侠肝义胆天下闻名。但这些他都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是不足为道的。如今,有了家室,在偏僻山林中隐居。年轻时候为了救济落魄文人,挥霍完了钱财,现在四壁空空,不得不为了生计而奔波,去干谒达官贵人,请求他们推荐自己,结果都没什么回应。李白显然对于自己的年少轻狂没有一丝悔意,虽然一事无成,倒也逍遥自在。现在,他明白了自己已不再年轻,不能再像年轻时意气用事,不知天高地厚了,必要的时候还是要委屈一下自己。他虽然处境艰难,但还是很潇洒地对李皓说,我说的这些相信你都明白,就不再啰嗦了。如果你念及我们的兄弟情谊,请你帮我一把,不然老兄我就要像秋草一样随风飘散了。
与李皓分别后,李白第三次到了江夏(今湖北省武汉市),在这里度过了夏天,结交了多位友人。友人离开江夏,他为他们送别。
欲别心不忍,临行情更亲。酒倾无限月,客醉几重春。藉草依流水,攀花赠远人。送君从此去,回首泣迷津。
——《江夏送张丞》
楚水清若空,遥将碧海通。人分千里外,兴在一杯中。谷鸟吟晴日,江猿啸晚风。平生不下泪,于此泣无穷。
——《江夏别宋之悌》
二龙争战决雌雄,赤壁楼船扫地空。烈火张天照云海,周瑜于此破曹公。君去沧江望澄碧,鲸鲵唐突留余迹。一一书来报故人,我欲因之壮心魄。
——《赤壁歌送别》
宋之悌是初唐著名诗人宋之问的弟弟,身长八尺,骁勇善战,于开元年间历任右羽林将军、益州长史、剑南节度使等要职,后坐事流朱鸢。他在江夏遇到李白的时候,正是被贬至交趾(今河南境内)的途中。
李白看到友人如今落魄的模样,内心悲凉。眼前的楚江水辽阔澄澈,遥遥地与碧海相通,那是友人将要去往的地方。李白举起酒杯,如江水般浩**深沉的情谊,尽在这浅浅的一杯酒中了。即将相隔千里,还请你好好保重。
李白依依不舍地与好友道别,从白天直到晚上,夜晚凄厉的猿啸,代替了白天明媚的布谷叫声。别离终究是到来了,向来豪迈洒脱的李白,想到前方等待友人的命运,泪流不止。他不再是那个曾经年少轻狂的,在别离时潇洒地对朋友挥挥手,说着“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的少年了,他在一路的坎坷中慢慢体会到人世的艰难,聚散的无常。友人要去的地方,不是光明的坦途,而是未知的黑暗。他担心着友人,也想到自己依然壮志未酬,心中的悲凉再添一层。两个惺惺相惜的失意人,在这里短暂相聚,挥泪作别,然后各自奔天涯。
离开江夏,李白又去了嵩山,访他的老友元丹丘。在这年冬天,回到安陆家中。
元丹丘,爱神仙。朝饮颍川之清流,暮还嵩岑之紫烟,三十六峰长周旋。长周旋,蹑星虹,身骑飞龙耳生风,横河跨海与天通,我知尔游心无穷。
——《元丹丘歌》
元丹丘是隐居在山中逍遥自在的道士,李白与他在一起时,也觉得轻松快活,暂时忘却了烦忧。他写诗调侃他的神仙好友,把他写成能朝饮颍川水,暮登嵩山顶,能骑龙升天、横河跨海的神仙。像庄子笔下的大鹏,在宇宙间作逍遥之游。他羡慕着元丹丘能够这般自由,不知自己何时才能功成身退,过上像他一样的隐居生活。
李白还有尘世的牵挂和抱负,自然无法成为元丹丘。这一路他走得步履维艰,没有顺遂的时候。功成身退、隐居山林的愿望时时激励着他,像是一个虚幻的梦境,时而出现在他的梦中,支撑着他,给他一些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