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唐之时,门阀制度尚有遗存,政治几乎为世族垄断,社会也存在着不可逾越的门第壁垒。这一门阀制度遗存在科举中也有体现,比如世家子弟占有得天独厚的教育资源与人脉资源,可以通过“公荐”获得主考官的照顾,因此,寒门子弟借科举考试出人头地的机会尽管存在,但不可高估。
赵宋立国后,有意在科举考试中抑制世家子弟。开宝元年(968年)三月开科,翰林学士陶谷之子陶邴名列第六,但宋太祖说:“闻陶谷不能训子,陶邴安得登第?”命宰相加以复试,陶邴在复试时成绩及格,才被录取。之后宋朝立下了一条原则:“食禄之家,有登第者,礼部具姓名以闻,令复试之。”
雍熙二年(985年)还发生过这么一件事:宰相李昉之子李宗谔、参知政事吕蒙正的从弟吕蒙亨、盐铁使王明之子王扶均在科考中名入上等,但殿试时,宋太宗认为,“势家不宜与孤寒竞进”,俱罢之,将名次让给寒门子弟。此举看似对“势家”不公,但从化解阶层固化的角度看,却体现了一种“矫正的平等”——类似道理,可参考美国黑人的平权运动。
宋朝的地方政府也相继设立“贡士庄”与“贡士库”,资助参加科考的当地士子。贡士庄是地方政府拨出若干公田放租,以田租为基金,给当地赴考的读书人提供经济资助。贡士库则是地方政府拨出若干公款,成立一只基金,基金的本金通常用于投资解库(相当于钱庄),再以放贷收取的利息资助应考的当地士子。
贫家子弟参加科考的经费有了着落,“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童话才有变现的可能性。
宋朝进士出寒门
其三,宋代取士的规模远超隋唐时期,寒门子弟被录取的机会也更大。
隋朝时的科举考试,录取人数极为有限,“秀异之贡,不过十数”。唐朝也是如此,每榜不过录取一二十人;而且,由于允许“公荐”,这寥寥可数的一二十个录取名额,也多数被世家子弟占据。研究者对《旧唐书》记载之人物的出身进行分类统计,发现:“《旧唐书》所载从唐肃宗到唐代末年之间的人物,大约有将近十分之七出自名族和公卿子弟,出身于寒素者不及七分之一,如果以宰辅的家世作比较,两者的比例更加悬殊(80%:7%)。”(参见梁庚尧《宋代科举社会》第九讲“社会流动及其局限”)
这一情况到了宋代就扭转过来了。宋代是历史上第一个全面通过科举取士的王朝,每榜录取的进士数目扩大了10倍以上。据研究者统计,两宋三百余年,总共通过科举考试录取进士及诸科登科人数超过10万名,是唐至五代登科总人数的近10倍、元代的近100倍、明代的近4倍、清代的3。8倍。在这10万多名宋朝进士中,布衣出身之人超过半数。
从南宋宝祐四年的《登科录》来看:当年录取了601名进士,其中平民出身的有417名,官宦子弟只有184名,寒门进士占了绝大多数。
研究者还发现:“《宋史》列传中的北宋人物,出身于高官家庭的不过四分之一左右,而出身于布衣的则超过二分之一,而且随着时间的演进,时代愈晚,布衣出身的比例也愈高;以宰辅的出身来作统计,情况也大体相似。而布衣官员入仕的途径,在北宋初期以科举出身的约占三分之一,在北宋中期已超过四分之三,到北宋晚期更超过五分之四。”(参见梁庚尧《宋代科举社会》第九讲“社会流动及其局限”)
范仲淹的“人生小目标”
正是在这样的“唐宋变革”历史背景下,一名生活在宋朝的寒门子弟,才完全可以通过正常的制度通道,被选拔进政府,乃至晋升为政府领袖——宰相。
后来成为宰相的北宋杜衍,自幼丧父,母亲改嫁钱氏,少年时投奔母亲,却不容于继父,生活非常落魄,以帮人抄书为生。官至参知政事的欧阳修,也是四岁时失去父亲,“家贫,至以荻画地学书”,家里穷得买不起纸笔,只好用荻草在地上练习写字。
杜衍、欧阳修的朋友范仲淹,也是一位寒门子弟,出身寒微,两岁丧父,之后随母亲改嫁朱氏,从苏州吴县迁至山东长山县。所以现在有两个地方都宣称是“范仲淹故里”,一是江南的苏州,一是山东的淄州。
长山朱家算是殷实之家,但少年范仲淹过的却是清苦日子。他在山寺读书,每日饮食都是咸菜就粥:“惟煮粟米二升,作粥一器,经宿遂凝,以刀画为四块,早晚取二块,断齑数十茎,酢汁半盂,入少盐,暖而啖之。”稍后,范仲淹求学于应天府(今河南商丘),也是以稀粥为食,“人不能堪,仲淹不苦也”。
尽管日子过得清苦,但范仲淹从未对未来失去信心。他十六岁时便立下一个“人生小目标”:不为良相,便为良医。立志从医的人生理想比较寻常,我读中学时的几个小伙伴,今天都当上医生了。而立志成为良相,那就不简单了,首先你得成为一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
一个寒门子弟,又没有朝中大人物做靠山,居然放言要问鼎相位,这不是白日梦吗?如果范仲淹生活在门阀制度森严的魏晋时期,他的“不为良相,便为良医”誓言,大概会被同窗传为笑话。如果他生活在世族制度犹存的隋唐,当上宰相的机会也微乎其微,近乎“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但在全面推行科举取士的宋代,没有人敢取笑范仲淹的“人生小目标”。
公元1015年,北宋大中祥符八年,范仲淹考中进士,从此踏上一条尽头便是相位的通道。至于能不能走到尽头,就看他的造化与能力了。入仕之初,范仲淹被任命为广德军司理参军。广德军,今在安徽广德县;司理参军,即州一级政府的司法官。这个经历,跟祁同伟有点接近,都是被下放到偏远地方当司法官员。
之后,范仲淹当过知县、书院教习、州通判、知州,还在陕西领过兵,跟西夏人打过仗,论人生的剽悍,范夫子远胜于祁厅长。1043年,即庆历三年,五十五岁的范仲淹被宋仁宗任命为参知政事,进入权力中枢,领导“庆历新政”。宋朝的参知政事相当于副宰相,不妨说,范氏庶几实现了拜相的人生目标。
从少年范仲淹“不为良相,便为良医”的梦想,我们可以看到宋朝读书人对于社会上升通道的信心;范仲淹的仕途经历也让我们相信,那个时候的社会上升通道确实是值得信任的。
而这一社会上升通道的维持,主要便得益于科举制度的实行。
元朝时科举式微,但明清两朝,科举制度又继续为无数寒门子弟提供了进入社会上层的制度通道。旅美华裔历史学家何炳棣先生的研究发现,从明代至清代,虽然平民向上流动的机会出现渐减的趋势,但就整个明清时期来说,社会仍然具有相当程度的流动。
遗憾的是,由于从朱元璋时代开始,朝廷偏好以僵化的“八股文”取士,以至于选拔出来的官员,对“兵刑、财赋、河渠、边塞之利病”漠不关心;及至获授官职,治理一方之政时,却“懵然于中而无以应”。特别是晚清之时,局势大变,这种庸碌的官员更是难以适应近代化的挑战,导致科举制度无辜受累,遂于1905年被清政府宣布废止。
延续了一千多年的科举时代宣告结束,但历史似乎尚未做好准备迎接新时代的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