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方说:“今兹引众而来,本谋关南地,若不遂所图,则本国负愧多矣。”曹利用答道:“禀命专对,有死而已。若北朝不恤后悔,恣其邀求,地固不可得,兵亦未易息也!”如果辽国坚持要地,那就战场上见分晓吧。
萧太后与辽圣宗“闻之,意稍怠,但欲岁取金币”。双方谈判的焦点遂放在岁币的数额上。最后曹利用“许遗绢二十万匹、银十万两,议始定”。
和谈既成,曹利用回澶州向宋真宗复命。当时真宗正在进食,便叫内侍出来问曹利用到底谈了多少钱。曹利用告诉内侍:“此机事,当面奏。”内侍说:“姑言其略。”曹利用还是不肯明说,“而以三指加颊”。内侍入内报告真宗:“三指加颊,岂非三百万乎?”真宗失声说:“太多!”既而又说:“姑了事,亦可耳。”
待真宗用餐完毕,召曹利用进见。曹利用再三称罪,说:“臣许之银绢过多。”真宗问:“几何?”曹利用说:“三十万。”宋真宗“不觉喜甚,故利用被赏特厚”。
十二月初七,宋方派使者持誓书前往辽营报聘。誓书写道:
维景德元年,岁次甲辰十二月庚辰朔、七日丙戌,大宋皇帝谨致誓书于大契丹皇帝阙下:共遵诚信,虔守欢盟。以风土之宜,助军旅之费,每岁以绢二十万匹、银一十万两,更不差使臣专往北朝,只令三司差人搬送至雄州交割。沿边州军,各守疆界,两地人户,不得交侵。或有盗贼逋逃,彼此无令停匿。至于陇亩稼穑,南北勿纵惊骚。所有两朝城池,并可依旧存守,淘壕完葺,一切如常,即不得创筑城隍,开拔河道。誓书之外,各无所求。必务协同,庶存悠久。自此保安黎庶,慎守封陲,质于天地神祇,告于宗庙社稷,子孙共守,传之无穷,有渝此盟,不克享国。昭昭天监,当共殛之。远具披陈,专俟报复。不宣,谨白。
辽国回复宋朝的誓书写道:
维统和二十二年,岁次甲辰,十二月庚辰朔、十二日辛卯,大契丹皇帝谨致誓书于大宋皇帝阙下:共议戢兵,复论通好,兼承惠顾,特示誓书,云“以风土之宜,助军旅之费,每岁以绢二十万匹、银一十万两,更不差使臣专往北朝,只令三司差人般送至雄州交割。沿边州军,各守疆界,两地人户,不得交侵。或有盗贼逋逃,彼此无令停匿。至于陇亩稼穑,南北勿纵惊骚。所有两朝城池,并可依旧存守,淘壕完葺,一切如常,即不得创筑城隍,开拔河道。誓书之外,各无所求,必务协同,庶存悠久。自此保安黎献,慎守封陲,质于天地神祇,告于宗庙社稷,子孙共守,传之无穷,有渝此盟,不克享国。昭昭天监,当共殛之。”孤虽不才,敢遵此约,谨当告于天地,誓之子孙,苟渝此盟,神明是殛。专具谘述,不宣,谨白。
这就是辽宋两国于公元1004年达成的“澶渊之盟”,两份历史性的文件。
均势
宋王朝与辽帝国之所以能够在交战二十五年(从979年宋太宗第一次北伐到1004年“澶渊之盟”签订)之后,能够达成和约,最重要的原因应该是由于双方军事上的势均力敌。
宋辽之间比较大的战争少说已经发生过十数次,双方各有胜败。大体来说,宋朝的北伐固然都无功而返,辽国的南侵也基本上都遭到挫折。从战场的胜负来看,宋王朝与辽帝国的军事实力可以说是旗鼓相当的,谁都有机会小胜对方,但谁也无法一举吞掉对手。宋方想收复燕云故土,基本上无望;辽方要夺回关南之地,也近乎不切实际。
那么,为什么刘彻时代的西汉能够击溃匈奴,李世民时代的大唐能够征服突厥,而宋王朝在国力最盛的时候也无法从辽国手里拿回燕云之地?进而言之,为什么宋王朝在与辽国、西夏、金国等草原铁骑的交兵中,都未能重振汉唐雄风?
相信许多朋友会归咎于宋王朝“崇文抑武”的立国精神。然而,宋朝的所谓“抑武”,只不过表现为对武官坐大、预政的制度性防范;对于国防与武备,可是从来都没有丝毫的放松。宋政府不但设有当时最先进的兵工厂,还将一半以上的财政收入用于养兵。试想一下,在11至13世纪极为恶劣的地缘政治环境中,如果宋王朝不重武备与国防,恐怕早就被草原骑兵碾灭了。
但宋人确实在战场上的表现乏善可陈。这里的原因,就宋王朝方面而言,从立国那一天起就有着严重的先天不足。首先,由于后晋割让燕云十六州,中原王朝丧失了长城防线:“自石晋割燕、蓟入契丹,无险可守,由是虏骑直出燕。”长城尽管谈不上是百分之百保障安全的保险线,但显然是一道有效的防御线,有这道屏障在,胡人便不能轻易地跃马南下;失去这道屏障,便可一马平川南下牧马。宋人对长城的功效,也是比较怀念的,一首宋词写道:“胡马长驱三犯阙,谁作长城坚壁,万国奔腾,两宫幽陷,此恨何时雪?”
其次,在冷兵器时代,自马镫发明之后(汉代时马镫的应用尚未普及,骑兵的威力未能发挥到最大化),战马就是最强悍的装备,骑兵就是最厉害的部队。宋人已认识到:“马者,兵之大也,边庭之所以常取胜中国者也。”然而,“中国之兵,步多骑少,骑兵利平,步兵利险。夫自河以北,地若砥平,目与天尽,不见堆阜,此非用步之利也,虽步卒百万,讵能抗戎马之出入乎?”你去看《清明上河图》,会发现画家画出的毛驴与骡子比马匹多得多,这正是宋朝缺乏马匹的写照。之所以缺马,是因为五代以降,中原王朝控制的西北养马地落入契丹、西夏之手,良马的供应量严重减少。宋人说,“冀之北土,马之所生,自契丹分据之后,无匹马南来。备征带甲之骑,独取于西戎之西偏”。
如果说,长城防线的丧失导致宋人的防御力大打折扣,那么良马的匮乏,则使宋朝部队的攻击力受到限制,难以跟草原铁骑一争兵锋。相比之下,辽国、西夏都是马资源充沛的地方,战马唾手可得。按辽国兵制,“每正军一名,马三疋”,每一名士兵配备三匹马。这是宋人不可能做到的。
另一方面,就契丹而言,10世纪之后的辽国跟汉武帝时代的匈奴、李世民时代的突厥也不可同日而语。匈奴与突厥都处于比较原始的部落或部落联盟的文明形态,而辽国已经从中原王朝学习到构建国家的组织能力。在耶律阿保机建立契丹帝国之前,契丹各部只是松散的部落联盟,各部落拥有独立的武装力量,平时各自为战,耶律阿保机仿效中原王朝的组织方式,将它们结成一个紧密的国家共同体,设立南北枢密院控制全国武装,并创设直隶于契丹皇帝的常备军——宫帐军。不管从国家的组织能力、财税汲取能力,还是从战时动员能力来说,大辽帝国都非以前的匈奴与突厥部落所能比拟,即使汉武帝与唐太宗再世,也未必能够征服辽国。
宋辽双方军事优劣势的此消彼长,导致了宋朝部队很难在对辽战争上取得压倒性的胜利,只能双方对峙。
盟约
毫无疑问,宋辽之间谁也吞不了谁的战争,如果长久耗下去,只会两败俱伤,对谁都没有好处。因此,双方停火,坐下来谈判,在承认既成现实的基础上达到和平协议,无疑是双赢的选项。我们对宋辽“澶渊之盟”的评价,也应该放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展开。
今天有些人可能会习惯地认为,“澶渊之盟”是城下之盟,是一份丧权辱国、割地赔款的和约。但事实上,“澶渊之盟”是在宋朝打了胜仗的情况下,愿意停兵与辽朝谈判,并做了让步而达成的和议,跟屈辱性质的城下之盟完全不是一码事。从“澶渊之盟”的内容来看,也没有屈辱的条款,而是一份平等的条约。
来看看盟书以及后续约定所达成的重要协议:一,宋辽双方约为“兄弟之国”,地位平等;二,宋朝每年给予辽朝岁币十万两银、二十万匹绢,“以风土之宜,助军旅之费”;三,双方大致按占领现状划清领土边界(宋政府坚决不割地),在国境线立下“石峰”(相当于今天的界碑),“沿边州军,各守疆界,两地人户,不得交侵”;四,约定两国互不单方面增加边防武装,“所有两朝城池,并可依旧存守,淘濠完葺,一切如常,即不得创筑城隍,开拔河道”;五,约定双边司法上的合作,“或有盗贼逋逃,彼此无令停匿”,类似于罪犯引渡协定;六,两国在边境开设榷场,开展双边贸易。
许多人认定宋朝签订澶盟为“丧权辱国”,想来应该是因为盟书约定了宋政府每年要给予辽朝岁币。但从岁币的性质来看,它既不是战败国的战争赔款,19世纪鸦片战争以降,清政府对西方列强支付的银子,才是屈辱的战争赔款。岁币也不是藩属国的纳贡,宋政府对岁币的交割形式,也尽力避免给人纳贡的印象:“更不差使专往北朝,只令三司差人搬送至雄州交割。”毋宁说,岁币其实是发达国家对经济落后国家的资助,这一点盟书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以风土之宜,助军旅之费”,类似于今天国与国之间的经济援助。
而且,对宋王朝来说,每年十万两银、二十万匹绢的岁币支出,也是收益远大于成本的划算买卖。以宋朝庞大的财税收入,区区十万两银、二十万匹绢的开销并不构成什么负担;同时,由于宋朝对辽朝的贸易长期处于“出超”地位,每年的岁币基本上又流回宋人手里,据日本汉学家斯波义信的估算,宋朝通过对辽贸易,每年可获八十万贯价值的顺差,数额超过送出去的岁币。宋朝人自己也曾做过一番成本—收益计算,结论是“虽每岁赠送,较于用兵之费,不及百分之一”;“岁遗差优,然不足以当用兵之费百一二焉”。岁币支出只相当于战争损耗的百分之一。
至于有一些网文认为,“由于宋朝经济文化影响力太盛,两国互市之后,宋朝的大观通宝在辽国成了贸易的结算货币。到宋辽贸易后期,辽国发现铸币无用,干脆也就不铸了。于是要辽国老命的一场货币战争就悄无声息的开始。随后的一百多年里,曾经不可一世的契丹国被掏空了”。显然就是“货币战争”阴谋论的一次过度引申了。
当然“澶渊之盟”也确实在客观上产生了一些消极影响,那就是它在给宋辽带来百年和平的同时,也让两国都消磨了斗志,松懈了军备,致使大辽与北宋先后都被新锐的女真铁骑所灭。然而,这种“事后诸葛亮式”的判断不能用来否定和平协定的价值。
战争无疑是烧钱的游戏,更是杀戮的游戏。财物的损耗还是小事,宋人更不愿意接受的是,如果宋辽征战,势必有无数的军人与平民要死于战火。而从“澶渊之盟”生效,到北宋末宋朝与女真秘密订立“海上之盟”,辽国两国实现了一百余年的和平,其间尽管有纠纷、有局部冲突,有钩心斗角,但基本上都是通过谈判解决问题,并没有引发战争。想想近代西方国家创设的国际组织、机制、协约,还未有一项能够维持一百年和平。从这个角度来看1000年前中国的“澶渊之盟”,给予多高的评价我觉得都不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