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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第1页）

四

在十八洞村，龙先兰可是个有故事的人。

但是，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的故事可是不怎么好听。

龙先兰也是个可怜的人。

龙先兰是个孤儿。其实，龙先兰原本也有一个完整的家——父亲、母亲，还有一个妹妹，一家四口其乐融融。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父亲变成了酒鬼，每天里嗜酒如命。不喝酒的时候，父亲很正常，可是一旦喝了酒，便马上变了个人。龙先兰儿时记忆里的父亲，永远是一身酒气，他不是喝了酒回家来大吐大闹，便是喝了酒在外面睡倒在田里、路边，被村里的人看到送回来。醉酒的父亲一改平时里的脾气，暴躁，癫狂，像个疯子。

原来，父亲隔三岔五出去喝酒，母亲起初还能容忍。可是渐渐地，父亲醉酒的频率越来越高，到最后几乎一日三餐，无时不醉。醉酒的父亲一回到家里，便六亲不认，不是拉着母亲往死里打，就是看龙先兰兄妹不顺眼，母亲和兄妹二人的身上都留下了父亲殴打的痕迹，甚至每天旧伤未好，又添新伤。

龙先兰的童年，就是在每日担惊受怕中度过，母亲没有办法，只好抱着龙先兰兄妹，三个人哭成一团。终于有一天，母亲忍无可忍，决定离开父亲，改嫁到一个远得不能再远的村子。

母亲走的那一日龙先兰永远忘不了。母亲坐在炕上哭成了泪人，龙先兰抱着母亲的腰，妹妹抱着母亲的脖子，三个人哭得惊天动地。龙先兰劝母亲不要走，可是绝望的母亲又能有什么办法？有多少次经历父亲的打骂，母亲不堪其苦，决意要走，父亲也是这样哀哀地求他，他发誓绝不再碰半滴酒，可是第二天，一见到酒，他就立刻把自己的誓言抛到了九霄云外。

母亲离开时，龙先兰只有十二三岁。母亲的离去，让这个家一下子就散掉了。不到两年，妹妹在一次意外中溺亡。不久，父亲因为酒精中毒也离开了人世。没有了母亲、没有了妹妹也没有了父亲的龙先兰，没读完小学就辍学了，彻底成了“野孩子”。没有人管他，更没有人教他，他没有一个可以依赖的亲人，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朋友，他的世界变成了一片灰色。龙先兰开始对外界封闭自己，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他竟开始伤害自己，用刀割伤手腕，将头狠狠地撞到墙上，用烟头使劲地烫伤自己，还是花一样的少年，可是对自己比谁都狠，对世界比谁都冷酷。十六七岁的孩子，开始像个大人一样喝闷酒。龙先兰越来越活成了他不喜欢的父亲的模样——有酒，便喝；喝了，必醉；没酒，就到处找酒。龙先兰越来越像他父亲一样破罐子破摔，每次喝醉后，不管什么地方，倒头就睡。只要手里有点钱，就买酒喝。钱花光了，就伸手向别人借。龙先兰的世界从灰色变成了黑色，大家常常听到他歇斯底里地大喊，那是他在耍酒疯。可是，有谁见过清醒的龙先兰呢？

村里人都知道，龙先兰心里苦，可怜他。可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他们恨他不争气，气愤于他破罐子破摔的样子。

渐渐地，大人们开始厌恶他，村民们开始疏远他，孩子们开始躲避他。渐渐地，龙先兰变成了孤家寡人。提起他，大家就都摇头，村干部就头痛。龙先兰啥都不怕，因为，他啥都没有。

龙先兰干得最让人瞠目结舌的一件事，是“硬闯”副省长主持会议的会场。

那还是2013年的事情。11月3日，习近平总书记看望地处武陵山区腹地的湘西州花垣县十八洞村贫困群众，首次提出精准扶贫重要论述。不久，花垣县委派出的精准扶贫工作队进驻十八洞村。进村第四天，湖南省一位副省长前来调研。副省长主持扶贫调研会，会议刚刚开始，扶贫队队长龙秀林正在向副省长介绍情况——那一年，十八洞村全村人均收入1668元，近六成村民生活在贫困线下。正在这时，一个醉醺醺的酒鬼闯进了会场，他嘴里喷着浓郁的酒气，走路踉踉跄跄，直奔着副省长就冲过去了，他大嚷道：“省长，扶贫队来了，可我还没饭吃，没老婆！”

总书记来到十八洞村的时候，龙先兰正在外地打工。他猜想，这次一定可以分到很多钱，我得赶紧回去！想着，便急匆匆赶回村子。

龙先兰没想到的是，他回村待了些日子，连一分钱也没到手。他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闯进副省长主持会议的会场。

龙先兰没想到，副省长没有恼怒，而是让他带路，带大家去他家里看看。龙先兰暗想，去就去，我还怕你看不成！

龙先兰的家破旧得令人难以置信，屋顶上多处瓦片已经破破烂烂，雨水从破烂的地方漏进屋子，在地上砸出密密麻麻的小坑。屋子里一股霉味，地面上潮气浓郁，长满青苔，墙角处还长出了蘑菇。家里的东西乱得不能再乱，铁锅、碗筷、衣服、鞋子、袜子、被子——都堆放在一起，分不出啥是啥。

看了一圈，副省长心里有数了。他转过身，冲着龙先兰，毫不客气地说：“小伙子，你说你穷，需要帮扶，可我看你身强力壮，长得这么精神，为什么没有饭吃、没有老婆？我给你找到原因了。因为你懒！”

副省长一语中的，戳到了龙先兰的痛处。

“为什么懒？因为你对自己没有信心！”

龙先兰的眼泪一下子流出来了，副省长说得太对了，不仅村民们对龙先兰没有信心，龙先兰对自己也没有信心。

那一年，龙先兰刚过完26岁的生日。可是，正值青春的龙先兰感觉自己已经过完了一生，他每日借酒浇愁，他害怕从大醉中醒过来，他害怕自己还这样子活着。“为什么我的命这么苦？为什么我没人疼没人爱？”龙先兰自问，“为什么我就是一堆烂泥，一文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