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没有资格。娶你的事,也只有死心了。瞧我的脸,该是通红吧。我喝了酒哪。”
“那是因为夕阳照着脸上呢。你想耍弄我可不行。昨天不是说定了吗?你不可能去喝酒的。因为我们拉了钩的。说你喝了酒,肯定是在骗人,骗人,骗人!”
良子坐在昏暗的店铺里微笑着,她那白皙的脸孔,啊,还有她那不知污秽为何物的“童贞”,是多么弥足尊贵。迄今为止,我还从没和比我年少的处女一起睡过觉。那就和她结婚吧,即使因此而有再大的悲哀降临吾身,我也在所不惜。我要体验那近于狂暴的巨大欢乐,哪怕一生中仅有一次也行。尽管我曾认为,童贞的美丽不过是愚蠢诗人所抱有的甜美而悲伤的幻觉,可我现在却发现,它确实真真切切地存在于这个世上。那就结婚吧,等到春天来临,我就和她一起骑着自行车,去看绿叶掩映的瀑布吧!我当即下定了决心,也就是抱着所谓“一决胜负”的心理,毫不犹豫地偷摘这朵美丽的鲜花。
不久,我们便结婚了。从中得到的快乐未必如预期的巨大,但其后降临的悲哀却堪称凄烈之至,超乎想象。对于我来说,“世间”的确是一个深不可测的可怕之地,也绝非依靠“一决胜负”便可以轻易解决一切的场所。
二
堀木与我。
相互蔑视,却又彼此来往,并一起自我作践——倘若这就是世上所谓“朋友”的真实面目,那么,我和堀木的关系无疑正好属于“朋友”的范畴。
多亏了京桥那家酒吧老板娘的侠义之心(所谓女人的侠义之心,乃是一种奇妙的措辞,但据我的经验而言,至少在都市男女中,女人比男人更富有侠义之心。男人们大多心虚胆怯,只知道装点门面,实则吝啬无比),我和香烟铺的良子开始了同居生活。我们看中了筑地靠近隅田川的一栋木制两层公寓,租下一楼的一个房间居住。我把酒也戒掉了,开始拼命从事日渐成为我固定职业的漫画创作。晚饭后我们俩一起去看电影,在回家路上顺道踅进咖啡馆坐坐,或是买下一个花钵,不,这一切都算不了什么,我最大的乐趣乃是和这个由衷信赖自己的小新娘子厮守在一起,倾听她说的每一句话,欣赏她做的每一个动作。我甚至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一个正常人,不至于以悲惨的死法终其一生。可就在我心中隐约萌动起这种甘美的想法时,堀木又出现在了我面前。
“哟,色魔!哎呀,从你的表情看,像是多少懂点人情世故了。今天我是高圆寺那位女士派来的使者哪。”说着,他又突然降低了嗓门,朝正在厨房里沏茶的良子那边翘起下巴,问我道,“不要紧吧?”
“没事儿,尽管说吧。”我平静地回答道。
事实上,良子真算得上信赖的天才。京桥那家酒吧的老板娘和我之间的关系自不用说,就算我告诉她在镰仓发生的那起事件,她也对我和常子之间的事毫不怀疑。这倒并不是因为我善于撒谎,事实上,有时候我是说得再明白不过了,可良子却只是当作笑话来听。
“你还是那么自命不凡哪。说来,也没什么要紧事,她托我转告你,偶尔也去高圆寺那边玩玩吧。”
就在我刚要忘却之际,一只怪鸟又扑打着翅膀飞过来,用鸟喙啄破了我记忆的伤口。于是,转眼之间,过去那些耻辱与罪恶的记忆又在脑海里再度复苏,让我感到一种想要高声呐喊的恐惧,不由得坐立不安。
“去喝一杯吧。”我说道。
“好的。”堀木回答道。
我和堀木。我们俩在外表上是那么相似,甚至被误认为是一模一样的人。当然这也仅限于四处游**着喝廉价酒的时候。总之,两个人一碰面,就顷刻间变成了外表相同、毛色相同的两条狗,一起在下着雪的小巷里来回窜动。
打那天起,我们又开始重温起过去的交情,还结伴去了京桥的那家酒吧。最后,两条醉成烂泥的狗还造访了高圆寺静子的公寓,在那里过夜留宿。
那是一个无法遗忘的闷热夏夜。黄昏时分,堀木穿着一件皱巴巴的浴衣来到我在筑地的公寓。他说,他今天有急用当掉了夏天的衣服,但倘若这事被他老母亲知道了,那事情可就麻烦了,所以想马上用钱赎回来,让我借点钱给他。不巧我手头上也没钱,所以就照老办法,让良子拿她的衣服去典当。不过,借给堀木后还剩了点余钱,于是就让良子去买来了烧酒。我们来到屋顶上,吹着隅田川上夹杂着臭水沟味的凉风,摆了一桌略显不净的纳凉晚宴。
这时,我们开始玩起了喜剧名词和悲剧名词的字谜游戏。这是我发明的一种游戏。所有的名词都有阴性名词、阳性名词、中性名词之分,同样,也应该有喜剧名词与悲剧名词之分。比如说,轮船和火车就属于悲剧名词,而市营电车和公共汽车就属于喜剧名词。如果不懂得如此划分的缘由,那是无权奢谈什么艺术的。作为一个剧作家,哪怕在喜剧中只掺杂了一个悲剧名词,也会因此而丧失资格。当然,悲剧亦然。
“准备好了没有?香烟是什么名词?”我问道。
“悲剧(悲剧名词的略称)。”堀木立即回答道。
“药品呢?”
“药粉还是药丸?”
“针剂。”
“悲剧。”
“是吗?可还有荷尔蒙针剂哪。”
“不。绝对是悲剧。你说,注射用的针头不就是一个大悲剧吗?”
“好吧,就算是我输给你了吧。不过我告诉你,奇怪的是,药品和医生都属于喜剧(喜剧名词)哪。那么,死亡呢?”
“喜剧。牧师与和尚也一样。”
“棒极了!那么,生存就该是悲剧了吧。”
“不,生存也是喜剧。”
“这样一来,不是什么都变成了喜剧吗?我再问你一个,漫画家呢?总不能说是喜剧了吧?”
“悲剧,悲剧,一个大悲剧名词。”
“你说的什么呀!你自己才是一个大悲剧哪。”
一旦演变成这样一种低俗的谐谑,就的确是很无聊了,但我们却自命不凡地认为,这是世界上所有沙龙中都没人玩过的机智游戏。
当时我还发明了另一个类似的游戏,那就是反义词的字谜游戏。比如,黑色的反义(反义词的略称)是白色,白色的反义却是红色,而红色的反义则是黑色。
“花的反义词呢?”我问道。
堀木撇着嘴巴,想了想说道:
“哎,有一个餐馆的名字叫‘花月’,这样说来,就该是月亮吧。”
“不,那可不能称其为反义词哪,毋宁说是同义词。星星和紫罗兰,不就是同义词吗?那绝对不是反义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