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唯独被关进监狱这一点,不算是我的罪。我觉得,只要弄清了罪的反义词,那么也就把握住了罪的实体。神……救赎……爱……光明……但是,神本身有撒旦这个反义词,而救赎的反义词是苦恼,爱的反义词是恨,光明的反义词是黑暗,善的反义词是恶。罪与祈祷,罪与忏悔,罪与告白,罪与……呜呼,全都是同义词。那,罪的反义词究竟是什么?”
“罪的反义词是蜜,如蜂蜜般甘甜。哎呀,我肚子都咕咕叫了,快去拿点吃的来吧。”
“你自己下去拿,不就得了吗?”
我用生平从未有过的愤怒声音说道。
“好吧,那我就到楼下去,和良子一起犯罪吧。与其空谈大论,还不如实地考察呢。罪的反义词是蜜豆,不,莫非是蚕豆?”
他已经酩酊大醉,语无伦次了。
“随你的便,随你滚到哪儿去都行!”
“罪与饥饿,饥饿与蚕豆,不对,这是同义词吧?”
他一边信口雌黄,一边起身站了起来。
罪与罚。陀思妥耶夫斯基。这念头蓦然掠过大脑的某个角落,使我大为震惊。没准陀思妥耶夫斯基不是把罪与罚当作同义词,而是当作反义词排列在一起的……罪与罚,两者绝无相通之处,水火般互不相容。把罪与罚视为反义词的陀氏,其笔下的绿藻、腐烂的水池、一团乱麻的内心世界……啊,我总算有点开窍了,不,还没有……这一个个念头如走马灯一般,闪过我的脑海。这时,突然传来了堀木的叫声:
“喂,他妈的,这蚕豆也离谱了!快来看!”
他的声音和脸色都恍若变了个人。他刚才是蹒跚着起身下楼去的,没想到马上就踅了回来。
“什么事?!”
倏然间,周围的气氛变得紧张起来。我和他从楼顶下到二楼,又从二楼往下走。在中途的楼梯上堀木停下脚步,用手指着什么说道:
“瞧!”
我房间上方的小窗户敞开着,可以看到房间里面。只见房间里亮着电灯,有两只“动物”正干着什么。
我感到头晕目眩,呼吸急促。“这也不失为人间景象之一。也是人类的面目之一。大可不必大惊小怪。”我在心里嘀咕着,甚至忘了快去救良子,而只是呆立在楼梯上。
堀木大声咳嗽着。我就像是一个人在逃命似的,又跑回到屋顶,躺在地上,仰望着布满水汽的夏日夜空。此时,席卷我心灵的情感既不是愤懑,也不是厌恶,更不是悲哀,而是剧烈的恐惧。它并非那种对墓地幽灵的恐惧,而是在神社的杉树林中,撞上身着白衣的神体时所感到的恐惧,它仿佛来自远古,不容你分说。从那天夜里起,我的头上出现了白发,对所有的一切越来越丧失信心,对其他人也越来越怀疑,永久地远离了对人世生活所抱有的全部期待、喜悦与共鸣。事实上,这在我的整个生涯中都是一件具有决定性的事件,如同有人迎面砍伤了我前额的正中部位,使我无论与任何人接近时,都会感到那道伤口正隐隐作痛。
“尽管我很同情你,但你也多少得了点教训吧。我再也不到这儿来了。这儿完全是一座地狱。……不过,关于良子嘛,你可得原谅她哟。因为你自己也不是什么好汉哪。我这就告辞了。”
堀木绝不是那种傻瓜蛋,会甘愿久留在一个令人尴尬的地方。
我站起身来,兀自喝着烧酒,然后开始号啕大哭。泪水不断地向外奔涌。
不知不觉之间,良子已怔怔地站在我身后,手里端着盛满蚕豆的盘子。
“要是我说,我什么都没干……”
“好啦好啦,什么都别说了。你是一个不知道怀疑别人的人。
来,坐下一起吃蚕豆吧。”
我们并排坐下,吃着蚕豆。呜呼,难道信赖别人也是罪过?!那男人三十岁左右,个子矮小,是个不学无术的商人。每次来找我给他画漫画,离开时总是会煞有介事地搁下点钱,然后才离开。
此后,那商人就再也没有来过。不知为什么,比起那个商人,我倒是更加痛恨堀木。在他第一时间看到时,原本他可以用大声咳嗽来加以阻止,可他却什么也没做,就径直回到屋顶上来通知了我。对堀木的憎恶和愤怒时常会在不眠之夜席卷而来,使我呜呜呻吟。
不存在着什么原谅与不原谅的问题。良子是一个信赖的天才,她不知道怀疑他人。也正因为如此,才愈加悲惨。
我不禁问神灵:难道信赖他人也是罪过吗?
在我看来,比起良子的身体遭到玷污,倒是良子对他人的信赖遭到玷污这件事,在日后埋下了我无法活下去的苦恼种子。我是一个畏畏缩缩、总看别人脸色行事、对他人的信赖感早已布满裂纹的人。对于这样的我来说,良子那种纯洁无瑕的信赖之心,就恰如绿叶掩映的瀑布般赏心悦目。谁知它却在一夜之间蜕变为浑黄的污水。这不,从那天夜里起,良子甚至对我的一颦一笑也十分在意了。
“喂——”每次我叫她,她都会被惊吓到,不知道该把视线投向哪里。无论我多么想逗她笑,她都一直是那么战战兢兢、惶恐不安,甚至对我说话也滥用敬语。
纯真无瑕的信赖之心,难道真是罪恶之源?
我四处搜罗那些描写妻子被人侵犯的故事书来看,但我认为,没有一个女人遭到像良子那样悲惨的侵犯。她的遭遇是成不了故事的。在那个小个子商人与良子之间,倘若还有哪怕是一丁点儿近似于恋爱的情感,那么,或许我的心境反而会得到拯救。然而,就是在某个夏日的夜晚,良子相信了那个家伙。事情仅此而已,却害得我被人迎面砍伤了额头,声音变得嘶哑,白发陡然出现,而良子也不得不一辈子战战兢兢。大部分的故事都把重点放在丈夫是否原谅妻子的“行为”上,但这一点对我来说,却并未构成太大的苦恼。至于原谅与否,拥有这种权力的丈夫无疑是幸运的,倘若认为自己无法原谅妻子,那么,也无须大声喧哗,只要立刻与她分道扬镳,然后再娶一个新娘,也就一了百了了。但如果做不到这一点,那就只好“原谅”对方,默默忍受。不管怎么说,只要丈夫自己心态好,就能平息八方事态。总之,在我看来,即使那种事是对丈夫的一个巨大打击,但也仅限于“打击”而已。与那种永不休止地冲击海岸的波涛不同,拥有权利的丈夫是可以借助愤怒来处置和化解这种纠葛的。而我的情形又如何呢?作为丈夫却不具备任何权利,一想到这里,越发觉得一切皆是自己的错,不用说发怒,就连一句怨言也不能说。而妻子恰恰是被她那种罕见的美好品质给残酷地侵犯了。并且,那种美好的品质正好是丈夫久已向往的、被称为“纯洁无瑕的信赖之心”这样一种可怜之物。
纯洁无瑕的信赖之心,难道也是一种罪过吗?
我甚至对这种唯一值得倚傍的美好品质也产生了疑惑,一切的一切都变得越发不可理喻,以至于我的前方只剩下了酒精。我脸上的表情变得极度卑微,一大早就开始喝烧酒,而牙齿也落得残缺不全,手头上画的漫画也几近于春宫**画。不,还是让我坦白吧。那时候,我开始临摹春画来偷偷贩卖了,因为我急需酒钱。每当我看到良子不敢正眼看我,一副惴惴不安的模样时,我忍不住会胡思乱想:她是一个完全不知道防备别人的女人,没准和那个商人有过不止一次瓜葛吧?还有,和堀木呢?不,或许还有某个我所不知道的人吧?——结果,疑心再生疑心,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的怪圈。但我却没有勇气去加以证实,以至于被惯有的不安与恐惧所纠缠着,只有在喝得烂醉之后,才敢小心翼翼地试着进行卑屈的诱导性发问。尽管内心忽喜忽忧,可表面上却拼命地搞笑,在对良子施以地狱般可憎的爱抚后,如同一摊烂泥似的酣然大睡。
那一年年末,夜深人静之后我才酩酊大醉地回到家里。当时我很想喝一杯糖开水,可良子却貌似已经睡着了,我只好自个儿去厨房找糖罐。打开盖子一看,里面却没有半点白糖,而只有一个细长的黑色纸盒。我漫不经心地拿在手里,看了看盒子上贴的标签,顿时目瞪口呆。尽管那标签被人用指甲抠去了一大半,但却留下了标有洋文的部分,上面一目了然地写着:DIAL。
巴比妥酸。那时我全靠烧酒帮助睡眠,并没有服用安眠药。不过,不眠症似乎成了我的宿疴,所以对大部分安眠药都相当了解。单凭这一盒巴比妥酸,就足以置人于死地。盒子还尚未开封,想必她曾涌起过轻生的念头,才会撕掉上面的标签,把药盒子藏在这种地方吧。说来,也真够可怜的,这孩子因为读不懂标签上的洋文,所以只用指甲抠掉了一半,以为这样一来就不会暴露了。(你是无辜的。)
我没有出声,只是悄悄地倒满一杯水,然后慢慢给盒子开了封,把药全部塞进嘴里,冷静地喝完杯中的水,随即关掉电灯,躺下睡了。
据说整整三个昼夜,我就跟死掉了没什么两样。医生认为是过失所致,所以一直犹豫着没有报警。据说我苏醒过来时所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回家”。所谓的“家”,究竟是指的哪儿,就连我自己也不得而知。总之,据说我那么说完后,号啕大哭了一场。
渐渐地,眼前的雾散开了。我定睛一看,原来是“比目鱼”绷着脸,坐在我枕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