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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第2页)

在此后的一个月里,我都没有去见那一夜的恩人。分手之后,随着日子的流逝,我的喜悦之情也逐渐淡漠,倒是蒙受了她恩惠这一点让我隐隐约约倍觉不安,有一种强烈的被束缚感。甚至对酒吧里的所有消费都是由常子买单这种世俗的事情,也开始耿耿于怀了。常子最终也和房东的女儿、女子高等师范学校的那个女人一样,成了只会胁迫我的女人,所以即便远离了她,也还是对她满怀恐惧,而且我总觉得,如果再遇到那些与自己有过床笫之欢的女人,她们肯定会像烈火般勃然大怒,所以,我对再见到她们倍感劳神。正因为我性格如此,所以,我对银座采取了敬而远之的态度。不过,这种怕劳神费力的性格绝不是源于我的狡黠,而是因为我还不大明白一个不可思议的现象:女人这种生物在生存时,是把前一天晚上的床笫之欢与第二天早晨起床之后严格区分开来的,就像是彻底忘却了其间的关联一样,干净利落地斩断了这两个世界之间的联系。

十一月末,我和堀木在神田的露天摊铺上喝廉价的酒。喝完这一台后,这个恶友坚持要再找另一个地方续摊。我们已经花光了手头的钱,可在这种情况下,他还硬是吵嚷着“喝呀,喝呀”。此时的我早已喝得醉醺醺的,胆子也变大了,说道:

“好吧,那我就带你去一个梦的国度。可别大惊小怪哟,那儿真可谓‘酒池肉林’……”

“是一个大酒吧?”

“对。”

“那走吧。”

事情就这样定了,两个人一起坐上了市营电车。堀木兴奋得欢蹦乱跳,说道:

“今夜我好饥渴,好想要个女人哪。在那儿可以亲女招待吗?”

平常我是不大喜欢堀木摆出这种醉态的。堀木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又特意问了一句:

“可以吗?我要玩亲亲哟。坐在我旁边的女招待,我一定要亲给你瞧瞧。行不?”

“没问题吧。”

“太谢谢你了!我真的对女人很饥渴哪。”

在银座四丁目下车后,仗着常子的关系,我们身无半文地走进了那家堪称酒池肉林的大酒吧。我和堀木挑了一个空着的包厢相对而坐,只见常子和另一个女招待迅速跑了过来。那个女招待坐在了我身边,而常子则一屁股坐在了堀木身边。我不由得吃了一惊:眼看着常子就要被堀木亲吻了。

我倒并不觉得可惜。我这个人,本来就没有太强的占有欲,即使偶尔也有可惜的感觉,但也没有精力来与人抗争,大胆主张自己的所有权,以致在后来的某一天,我甚至眼睁睁地默默看着与自己同居的女人遭到别人的玷污。

我竭力避免介入人与人之间的芥蒂,害怕被卷入那样的漩涡。

常子与我只不过是一夜的交情,她分明并不属于我。我不可能有觉得可惜的欲望,但我毕竟还是吃了一惊。常子就在我面前接受着堀木猛烈的亲吻,我为常子的境遇感到可怜。这样一来,被堀木玷污过的常子或许就不得不与我分手了吧,而且,我也不具备足够的热情来挽留住常子。啊,事情被迫到此结束了。我对常子的不幸涌起了瞬间的惊愕,但随即又如同流水一般,坦然接受了这一切。我来回瞅着堀木与常子的面孔,嗤笑了起来。

但事态却意想不到地恶化了。

“还是得了吧!”堀木撇着嘴说道,“再怎么样,我也不至于和这种穷酸女人……”

他一副很委屈的表情,交叉着双臂,目不转睛地盯着常子,露出了苦笑。

“给我酒。我身上没钱。”我小声地对常子说道。我真想喝个烂醉。从所谓的世俗眼光来看,常子的确是一个丑陋而贫穷的女人,甚至不值得醉汉亲吻。我突然有种五雷轰顶的感觉。我喝呀,喝呀,从没喝过这么多酒,直到烂醉如泥,与常子面面相觑,悲哀地微笑着。经堀木那么一说,我真的觉得,她不过是个疲惫不堪而又贫穷下贱的女人,可与此同时,一种同病相怜的亲近感却又油然而生(我至今仍旧认为:贫富之间的矛盾尽管貌似陈腐,但却是戏剧家笔下永恒的主题之一)。我发现常子是那么可爱,以至于我生平第一次觉察到,有种微弱却积极主动的爱情正萌动在心里。我吐了,吐得不省人事。喝酒喝到不省人事,这还是第一次。

醒来一看,常子坐在我枕边。原来,我是睡在了本所木匠家二楼的房间里。

“你说过‘金钱耗尽,缘分两清’,我还以为是开玩笑来着。莫非你是真心说的?要不,你干吗不来了?要断绝缘分也并不那么容易。难道我挣钱给你用,还不行吗?”

“不,那可不行。”

然后,女人也躺下睡了。拂晓时分,从女人口中第一次冒出了“死”这个字眼。她早已被人世的生活折磨得筋疲力尽,而我一想到自己对人世的恐惧和生存的烦忧,还有金钱、女人、学业、地下运动等,似乎就再也无法忍耐着活下去了。于是,我不假思索地赞同了她的提议。

但当时我却并没有真正做好去“死”的心理准备,其中的确隐含着某种“游戏”的成分。

那天上午,我和她踯躅在浅草的六区,一块儿走进了一家咖啡馆,各自喝了杯牛奶。

“你,先去把账结了吧。”

我站起身,从袖口里掏出小钱包,打开一看,里面仅有三块铜币。一种比羞耻更凄烈的情愫一下子攫住了我。我脑海里一闪而过的,是自己在仙游馆的那个房间,就是那个只剩下学生制服和被褥,再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送去典当的荒凉房间。除此之外,我所有的家当就只有穿在身上的碎花布和服与披风了。这便是我的现实。我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已经走投无路。

看见我不知所措的样子,那女人也站了起来,瞅了瞅我的钱包,问道:

“哎?!就只有这么多?!”

尽管这句话有口无心,但分明有一种刺痛感穿透了我的骨髓。这是我第一次因爱人的一句话而倍感痛苦。说到底,不是什么“钱多钱少”的问题,而是三枚铜币根本就不算是钱,它带给我从未咀嚼过的屈辱感,一种没脸再活下去的屈辱感。归根结底,那时的我还尚未彻底摆脱富家子弟这种属性吧。也就在这时候,我才真正作为一种实感做出了去死的决定。

那天夜里,我们俩一块儿跳进了镰仓的海面。那女人嗫嚅着“这腰带还是从店里朋友那儿借来的哪”,随即解下来叠放在岩石上面。我也脱下披风,放在了同一块岩石上,然后双双纵身跳进了海水里。

女人死掉了,而我却得救了。

或许因为我是一个高中生,再加上家父的名字多少有些所谓的新闻效应吧,情死的事儿被当作重大事件刊登在报纸上。

我被收容在海滨的医院里,一个亲戚还专程从故乡赶来,处理种种后事。故乡的父亲和一家人都勃然大怒,很可能就此与我断绝关系,那个亲戚告诉我这些后就回去了。但我哪有心思顾及这些,只是想念着死去的常子,禁不住潸然泪下。因为在我迄今为止交往的人中间,我只喜欢那个贫穷下贱的常子。

房东的女儿给我寄来了一封长信,里面是她写下的五十首短歌。这些短歌的开头一句,全都是清一色的“为我活着吧”这样一种奇特的句子。护士们快活地笑着到我病房里来玩,其中有些护士总是在紧握过我的手之后才转身离去。

这所医院检查出我左肺上有毛病。这对我来说,倒是一件好事。不久,我被警察以“协助自杀罪”为名带到了警察局。在那里他们把我当病人对待,收容在特别看守室里。

深夜,在特别看守室旁边的值班室内,一个通宵值班的年迈警察悄悄拉开两个房间中央的门,招呼我道:

“冷吧。到这边来烤烤火吧。”

我故作无精打采地走进值班室,坐在椅子上烤起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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