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莱里说过,在行善时,必须随时心存歉意。因为没有什么比行善更刺伤人的了。
我像是患了感冒一般,蜷缩着腰身,大步走到了地下通道的外面。
四五个记者紧跟着我。
“怎么样?就跟地狱差不多吧?”
另一个则说:
“总之,就完全是另一个世界吧?”
还有一个说道:
“你是不是大吃了一惊?请问,感想如何?”
我大声地笑了。
“像地狱?怎么会呢?说实话,我一点也不吃惊。”
说着,我朝上野公园的方向缓步走去。我渐渐变得话多起来:
“实话说,一路上我什么也没有看见。我只想着自己的痛苦,直视着正前方,匆匆地穿过了地下通道而已。不过,我总算是明白了,你们为什么会特意选中我,让我去看地下通道。肯定因为我是美男子呗。”
大家全都大笑了。
“不,这可不是开玩笑。你们没有发现吧,我就算目不斜视地朝前走着,也还是留意到了,那些横七竖八地躺在阴暗角落里的流浪汉,几乎个个都是长着端正面容的美男子。换句话说,美男子坠入地下通道生活的可能性更高。瞧,你们不也皮肤白皙,堪称美男子吗?所以,危险着呢。要当心哟。当然,我也会当心的。”
大家都哄然大笑了。
人喜欢妄自尊大,自我陶醉,不管别人怎么说,都照样自恋。但某一天很可能突然发现,自己正躺在地下通道的角落里,甚至失去了做人的资格。仅仅是径直走过地下通道,我便已真正感受到了那种战栗。
“美男子这一点姑且不论,你还有其他什么发现吗?”
被这样一问,我回答道:
“还有就是,香烟。看起来,那些美男子们都没有醉酒,而只是在抽烟。说来,香烟也并不便宜,对不?既然有钱买香烟,那至少该买得起一床草席或一双木屐,是吧?可他们就那样直接躺在水泥地上,打着赤脚,吧嗒着香烟。人啊,不,现在的人啊,无论坠入怎样的深渊,就算一丝不挂,也做不到不抽烟吧。这并非在说别人。事实上,那种心情我也能体会到。看来,这越来越为我的地下通道之行增添了现实性呢。”
来到了上野公园前面的广场。刚才那四个少年正沐浴着冬日正午的阳光,兴高采烈地嬉戏着。我游**着,不由自主地朝少年们那边走去。
“别动,就那样!”
一个记者把镜头对准我们这边,“咔嚓”一声按下了快门。
“这次,笑一笑!”
那个记者看着镜头,再次高声叫道。一个少年看着我的脸,说道:
“这样相互看着,忍不住会笑的。”
说着,他笑了。被他一逗,我也笑了。
天使在天空中飞舞。听从神的意志,天使隐去翅膀,宛如降落伞一般,飘落到世界上的每个角落。我飘落在了北国的雪原上,你飘落在了南国的柑橘地里。而这群少年则飘落在了上野公园。差别仅此而已。少年们啊,从今以后,无论你们如何长大,都不要太在意自己的容貌,不要抽烟,也不要喝酒,除非逢年过节。而且,要持之以恒地去爱一个姑娘,一个腼腆而又有点臭美的姑娘。
附 记
后来,记者给我拿来了当时拍下的照片。一张是我和流浪儿相视而笑的照片,另一张则是我蹲在流浪儿面前,握住一个流浪儿的脚,一副非常奇妙的姿势。如果这张照片日后上了杂志,或许又会引来人们的误解吧,说太宰真是个矫情的家伙,故意装着基督的样子,模仿基督在《约翰福音》中给弟子洗脚的场面,真是恶心!——对此,我想声明一句。我只是出于好奇,想看看打着赤脚的孩子们的脚底是什么样子,才做出如此举动的。
还有,再多说一件好笑的事儿吧。收到那两张照片时,我叫来妻子,告诉她:
“这,就是上野的流浪汉。”
不料,妻子一本正经地说道:
“啊?这就是流浪汉呀?”
她边说边仔细端详着照片。突然,我循着妻子的视线看过去,不禁大吃一惊:
“你呀,都想成什么了,在看着哪里?那,明明是我呢。是你丈夫哟。流浪汉在这边呢。”
妻子生性就是这样,特别一板一眼,远不是一个能开玩笑的女人。看来,她是真的把我错认成流浪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