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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跑吧梅洛斯（第2页）

“呵呵。若是你觉得保命重要，那就迟点再来吧。你的那点心思，我可是一清二楚。”

梅洛斯无比懊恼，气得连连跺脚，连话也不想说了。

于是，一同长大的好友塞利奴提乌斯，被连夜召入了王宫。当着暴君狄欧尼斯的面，两个暌违两年的朋友再次相聚。梅洛斯向好友讲述了事情的前后经过。塞利奴提乌斯只是默默地点着头，把梅洛斯紧紧抱住。好朋友们之间，仅此已经足够了。于是，塞利奴提乌斯被用绳子捆绑起来，而梅洛斯则匆匆出发了。此时，初夏的夜空缀满了星斗。

那天夜里，梅洛斯一宿未睡，马不停蹄地赶了十里路程。到达村里时，已是第二天上午。太阳升得老高老高，村里的人早已下到田野里，开始忙活着。梅洛斯十六岁的妹妹，今天代替哥哥守护着羊群。看见哥哥步履蹒跚地走来，一副疲劳困顿的模样，妹妹不禁吃了一惊，不停地缠着哥哥，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什么事儿都没有，”梅洛斯强打着笑容，说道，“我撂下城里的事儿先回来了，稍后还得再赶回去。明天就给你举行婚礼吧。好事宜早不宜迟。”

一道红霞飞上了妹妹的脸颊。

“很高兴，对吧？漂亮的衣裳都给你买好了。喂，这就去通知村里的乡亲们吧。告诉他们，婚礼就定在明天举行。”

梅洛斯这才又踉踉跄跄地走回家里，开始装饰祭坛，准备婚宴。不一会儿，他就一头倒在地板上酣睡起来。他睡得很沉很沉，仿佛连呼吸都停止了似的。

等梅洛斯睁眼醒来，已是晚上了。他起床后，马上去拜访了新郎家。梅洛斯对新郎说，事出有因，就请把婚礼定在明天吧。身为牧羊人的新郎吃了一惊，连声说不行不行，自己还什么都没有准备，希望等到明年葡萄成熟的季节。梅洛斯再三坚持道，不能再等了，婚礼无论如何都要在明天举行。不料新郎也很顽固，就是不肯答应。两人一直争论到天明，最后梅洛斯连哄带骗，才总算说服了新郎。婚礼是在晌午时举行的。当新郎新娘刚向神宣誓完毕，就看见黑云压顶，遮蔽了天空。先是小雨点点，随即变成了瓢泼大雨。尽管出席婚礼的乡亲们涌起了某种不祥的预感，可还是打起精神，挤在狭窄的房间里，忍受着潮闷和炎热，兴高采烈地又是唱歌，又是拍手。梅洛斯也一脸喜悦的表情，甚至暂时忘记了与国王的约定。随着夜深人静，喜宴变得越发热闹，以至于人们把外面的暴雨也抛在了脑后。梅洛斯恨不得就这样一辈子。他希望和这些善良的人们厮守终生，但如今，这愿望却不啻异想天开。他已身不由己。梅洛斯不断催促着自己，决定尽快出发。可到明天日落，还有足够的时间。他思忖道，不妨先小睡一会儿，醒来后就立马启程。到时候，没准雨势也该减弱了一些吧。哪怕在这家里再多待一会儿也好。即便是梅洛斯这样的男人，也难免有不舍之情。他走近今夜一直沉浸在喜悦中的新娘，说道：

“恭喜你。我累了，所以先告退去小憩一下。醒来后，我得马上赶到城里去，因为有重要的事情。现在，就算我不在你身边，也有善良体贴的丈夫陪着你了，所以，你绝不会感到孤单的。你哥哥我最讨厌的，就是怀疑别人，其次就是撒谎。这一点，你也是知道的。你与丈夫之间，千万不能有任何欺瞒。我想对你说的，就只有这个。你哥哥我也算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你就为我感到骄傲吧。”

新娘有些恍惚地点了点头。然后，梅洛斯又拍了拍新郎的肩膀道：

“说来，我们这边也没什么像样的嫁妆。我们家称得上的宝贝，也就只有这个妹妹和羊群了。除此之外，一无所有。现在，就把这些全都给你吧。还有，你要为成为我梅洛斯的妹夫而感到自豪！”

新郎搓着双手，一脸害羞的表情。梅洛斯笑着，跟乡亲们打了声招呼，就离席而去了。他钻进羊圈，睡得就像死人一样。

睁眼醒来，已是第二天拂晓时分。梅洛斯一下跳将起来。糟了，是不是睡过头了？不，还不要紧的。现在就马上出发的话，离约定的时间还绰绰有余。今天，我无论如何要让国王知道，人是有诚信存在的，然后再面带笑容地登上绞刑架。梅洛斯不紧不慢地开始了准备工作。雨点也似乎小了几分。他已准备停当。于是，梅洛斯使劲挥动着双臂，如同离弦的利箭般在雨中飞跑起来。

今夜，我就要被杀死了。为了被杀死，我正一路飞奔。为了解救顶替我的好友，我正一路飞奔。为了粉碎国王的险恶阴谋，我正一路飞奔。是的，我必须一路飞奔。而且，我将被杀死。是的，从年轻的时候起，就别玷污了自己的名誉。啊，永别了，故乡。此刻，年轻的梅洛斯心里肝肠寸断，痛苦万分，好几次都差点停下脚步。他大声呼喊着，一边责备自己，一边继续飞奔。走出村子，跨过原野，穿过森林，抵达邻村时，雨也停了，只见太阳高高升起，天气也炎热起来。梅洛斯用拳头揩着额头上的汗水，心中琢磨着，既然都到了这里，就不用担心了，就不会再对故乡恋恋不舍了。妹妹和妹夫，一定会成为一对恩爱的夫妻吧。我已经没有任何牵挂。只需一路赶到王宫去，就万事大吉了。何必那么着急呢？慢慢走吧。他又恢复了悠然的天性，哼起了喜欢的小曲。他慢悠悠地走了两里、三里，当终于赶了一半的路程时，从天而降的灾难却迫使梅洛斯驻足不前。瞧，那前方的河流。因昨天的暴雨，山上的水源已经泛滥成灾，只见滔滔浊流汇集到下游，气势汹汹地冲毁了小桥。汩汩作响的激流，将树叶和尘埃全都冲刷到桥桁上，激起了一阵阵浪花。梅洛斯茫然地站住了。他四处打量，左右环顾，继而又声嘶力竭地呼喊，但先前停泊在河边的系舟却全都被浪涛卷走了，而船夫们也不见了踪影。水流不断高涨，就俨然是一片汪洋。梅洛斯蹲伏在河岸边，一阵号啕大哭。他举起双手，向天神祈愿：啊，就让这疯狂的河水赶快停息吧！时间正分分秒秒地流逝，太阳也已高悬在天空的最中央。如果不在它落山之前赶到王宫，我的好朋友就会因为我而丧命的。

浊流就恍如在嘲笑梅洛斯的呐喊似的，反倒越发湍急和险恶。后浪吞噬着前浪，裹挟着翻腾而去。而时间正在一分一秒地流逝。此刻，梅洛斯决定孤注一掷。是的，除了游到对岸，别无他法。啊，天神，请看着我！此时此刻，我将发挥不逊于浊流的爱与诚实的伟大力量。只见梅洛斯扑通一声，纵身跳入了激流中，与胜似百条蟒蛇的汹涌波涛展开了殊死搏斗。他把全身的力量聚集到手臂上，毫不畏惧地拨开旋涡丛生的激流。或许是看见他奋不顾身的模样，连天神也动了恻隐之心，从而垂怜于他吧。尽管遭到激流的冲击和阻挠，梅洛斯最终还是成功地抱住了对岸的树干。这真是万幸。梅洛斯像悍马一样打了个大激灵，马上又拔腿赶路了。是的，一秒钟也不能耽搁。这不，太阳已经开始西沉。他喘着粗气，朝山上攀爬而去。就在他爬上山顶，舒了一口气时，眼前突然闪出了一队山贼。

“且慢！”

“干什么呀？我必须在太阳落山前赶到王宫去呢。快放开我！”

“想走？可没那么容易。把你身上的所有东西全都交出来！”

“我什么都没有，只有性命一条。而且，就连这条性命也是要交给国王的。”

“哼，我们就是来取你性命的。”

“那么说来，你们是奉国王之命，在此伏击我了？”

山贼们二话不说，就一齐举起了手中的棍棒。梅洛斯倏地躬下腰身，如飞鸟般扑向身边的一个山贼，夺过对方的棍棒，大喝一声：“对不起了，我是为了正义而战。”说着，他猛地一出手，就瞬间打倒了三个家伙。趁剩下的人还在犹豫和胆怯时，他飞身冲下了山崖。

一口气直奔下山后，梅洛斯也不禁有些累了，再说正午灼热的太阳正从脑门上直射下来，让梅洛斯好几次都一阵晕眩。这可使不得。梅洛斯又重打精神，蹒跚着走了两三步，但最终还是弯下膝盖，再也站不起来了。梅洛斯仰天朝上，心有不甘地哭了起来。啊，梅洛斯，你这个横渡浊流，击败三个山贼，终于突围到此的勇者！没想到此刻在这里，你竟累得精疲力竭，再也无法动弹。这也太窝囊了。你敬爱的朋友，正因为对你深信不疑，不久将会呜呼送命。你呀，就是一个稀世罕有的大骗子。这样一来，不是正中国王的下怀了吗？梅洛斯就这样斥责着自己，但周身瘫软着，已经寸步难行。

他倒在了路旁的草地上，不仅身体疲惫，内心也备受创伤。“得了得了，怎么着都无所谓了”，一种有违勇者身份的自暴自弃的劣根性，开始侵蚀着他内心的一隅，“我已努力到了这个份上。我压根儿就没有打算爽约。请上天为我做证！我已经拼了老命。我已经跑得再也跑不动了。我绝不是背信弃义之人。啊，如果可能的话，我想剜开我的胸膛，让你们看看里面血红的心脏。是的，让你们看看我这颗仅靠爱和诚实的血液而跳动着的心脏。

“可是，在这重要的关口，我却彻底趴下了。我是个不幸之人。我肯定会遭到人们的嗤笑。我的家人也会遭到人们的嗤笑。我欺骗了朋友。是的，一旦中途倒下，就等于此前的所有努力都付之东流。啊，得了得了，怎么着都无所谓了。也许，这就是我的宿命。塞利奴提乌斯啊，请你饶恕我吧。你总是对我坚信不疑。而我，也从不曾欺骗过你。我们真的是心心相印的铁哥们。彼此心中从不曾笼罩过疑惑的乌云，一次都不曾有过。即便现在，你还是在心无旁骛地等着我吧。啊，肯定在等着我，是吧？谢谢你，塞利奴提乌斯。谢谢你信任我。想到这里，我就难受得不得了。要知道，朋友间的信赖，乃是这个世上最值得引以为傲的瑰宝。塞利奴提乌斯，我一直是飞奔过来的。我丝毫没有欺骗你的意思。请相信我吧。我是一路飞奔着赶过来的。我突破了浑浊的激流，挣脱了山贼的重围，一口气从山顶上冲了下来。正因为是我，才能做到这样的。啊，你就不要再奢望我什么了。甭管我吧。怎么着都无所谓了。

“我输了。我没有出息。你笑话我吧。国王曾凑近我悄悄耳语道：‘你就迟点再来好啦。’他允诺道，‘若是你迟到了，我就杀掉你的替身，留给你一命。’我曾那么憎恨国王的卑劣。可现在，我不是被他说中了吗？或许，我确实是赶不上趟了吧。没准，国王会自以为是地嘲笑我一番，然后再若无其事地赦免我吧。但真要是那样，我会比死还要揪心地难受吧。我将永远成为一个叛徒。是这个地球上最令人不齿的一类人。塞利奴提乌斯啊，我也会追随你一起去死的。就让我跟你一起去死吧。只有你肯定会相信我。不，或许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啊，那就索性当一次恶人，来苟延残喘吧。村里有我的家。还有羊群。妹妹和妹夫该不会把我撵出家门吧？什么正义呀、诚实呀、爱呀之类的，想来，其实根本就一文不值。用杀死别人来换取苟且偷生——这难道不是世间通行的定律吗？啊，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荒唐愚蠢。我是个丑陋的叛徒。那就任性一次吧。还能如何呢？”梅洛斯摊开四肢，开始迷迷糊糊地打起盹来。

蓦然间，耳畔传来了潺潺的水流声。梅洛斯悄悄抬起头来，屏住呼吸倾听着。貌似有水流正淌过他的脚边。他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仔细一看，只见一股清泉像是喃喃低语着，从岩石的缝隙中汩汩涌出。恍如是被那股清泉吸引住了似的，梅洛斯蹲下身子，用双手掬起一捧水来，喝了一口。他发出了一声长叹，仿佛刚从睡梦中醒来。是的，自己还能走。那就走吧。

在肉体恢复力量的同时，心中也萌生了一抹希望。是履行义务的希望，是杀身成仁、维护名誉的希望。斜阳把红色的光芒投射在树叶上，让树叶和树枝也近于燃烧般地熠熠闪光。距离日落还有一段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