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一代吃苦,孩子们不能再像我们一样。”转变是从扶贫工作组驻村开始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曲么木土火懂得了——高山上不只能长出苦荞和青稞,还能扣上大棚,种下草莓、蓝莓和猕猴桃;包装精致的牦牛干、苦荞茶运到城里,那可是原生态的抢手货;羞于经商、缺乏理财观念的山民,一定要走进文明进步的新时代;生病了念念经解决不了问题,不如去找大夫一劳永逸;孩子不能撒在山里疯跑野养,节衣缩食也要送他们进学校去读书……
曲么木土火不会忘记那一天,她和丈夫拿到易地搬迁的通知,兴奋地走了七十公里的山路,来到正在建设中的马依足乡“千户彝寨”。他们看到了新家的真实模样,一大片建在半山坡地上的新房与县城隔江相望,连接两岸的跨江大桥正在施工。他们,第一次清晰地看到了未来的真实模样。
不久,曲么木土火夫妻俩同整个村子里的邻居一起搬家了。这是她人生第一次坐汽车出远门,颠簸的山路让她晕了一路,可是一到新家她就把刚刚的难受都忘记了。多么敞亮、豁亮、漂亮的新家!一百四十平方米的大房子,竟然有三个卧室,还有几个大露台;房子里有燃气灶、热水器,还有电视机、洗衣机,政府还送来了一千元的家具购置补贴。关键是,购置这套新房子,曲么木土火夫妻只出了一万元,加上买家具和其他开销,总共才两万元。
过去五年,凉山州有三十五万曲么木土火一样的“山民”通过易地扶贫搬迁告别了昔日的贫瘠和艰辛,在城镇里开始了新生活。
然而,曲么木土火夫妻总是忘不掉山里的家。对他们来说,甲依乡拉木觉村是他们生活过的地方,老家的土地仍是他们安身立命的根。为此,政府保留了曲么木土火夫妻以及同他们有一样要求的村民在原住地的土地承包经营权,也保留了部分生产用房,方便有意愿的人轮流返乡搞种养,曲么木土火的心彻底踏实了。
在马依足乡“千户彝寨”,政府给曲么木土火一家提供了三千元的产业奖补和两万五千元的低息贷款,鼓励他们入股农业合作社。曲么木土火夫妻起初还有些犹豫,看到社区成立了运输公司、建材公司,优先保障搬迁户就业,彻底打消了顾虑,二话不说就跟老邻居、新邻居一起入了社。社区还成立了八个党小组,曲么木土火的丈夫被大家推选为第五党小组组长,带着大家早出晚归干得热火朝天。曲么木土火在入社之余,还拾起了闺阁时的手艺,参加了彝绣合作社。她一天能绣五六双彝袜,赚个百八十元不成问题。政府还安排曲么木土火的孩子们去镇里上了学,曲么木土火身边一下子安静下来,她期待着哪天孩子上了大学,跟孩子一起去城里看看,她还想把她的彝绣工作室开到城里去。
夕阳余晖里的曲么木土火,吹着口弦,像一座安静的雕塑,明亮、澄净、神秘的阳光为她镀了一道耀眼的金边。悠扬的口弦旋律在炊烟里回**,曲么木土火想,也许——这就是毕摩所说的天堂吧!
很久没有弹拨口弦了,曲么木土火对以前的曲子有点生疏,她一边回想一边弹拨。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好日子还长着呢……
天色渐渐暗了,曲么木土火和丈夫锁好新家的门,准备回拉木觉村看看。今年,老宅子那边收获了两千多斤土豆、七百多斤荞麦、八百多斤玉米,平日里这些仅够自给自足,可现在,山下有营生了,他们要把这些富余的粮食卖到城里去。他们明年不打算种地,就在城里找份工作挣些钱,土地太贫瘠了,也让贫瘠的土地歇一歇,养养肥力。
山里的夜格外黑,曲么木土火似乎已经不习惯这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了。她同丈夫坐在老房子的火塘边,不自觉掏出口弦,放在嘴边。空灵悠远的韵律在夜空里响起来,穿透黑暗、穿过老屋,飞出窗子、飞向远方。
这是献给故土的骊歌,也是敬颂未来的序曲。
四
陡直的山,陡直的路。
清晨,大凉山的晨雾还没有散去。风,在高空久久地盘旋。岁月的光辉仿佛早已抚平人间的坎坷——山河风雨剥落了山巅昔日的繁茂与辉煌,野草荒藤漫没了曾经的炫耀和浮夸,沉静的光芒褪去了往昔的喧嚣与色彩——然而,苦难和辉煌,就藏在赭石色的泥土里。
悬崖上,怪石嶙峋,杂草和灌木遮蔽了大山的褶皱,桀骜的苍鹰傲视天穹,黑颈鹤已在林间鸣叫。
某色拉洛站在山脚,向山顶仰望——通往山顶的钢梯闪着银光。近千米垂直距离让人生畏,2556级笔直钢梯令人胆寒。山上,有着他的家——阿土列尔村。
从昭觉县向东再走六十公里,阿土列尔村坐落在美姑河大峡谷与古里大峡谷的簇拥之中。阿土列尔村的名字,却远不如它的别名更有名气——“悬崖村”。
不知道几千年了,某色拉洛的祖先从云南一路迁徙,征服了山崖绝壁、广袤森林,最终抵达大凉山,又爬上了悬崖村。这是多么漫长的征程——从滇东北经过漫长的时间岁月,跨过金沙江,然后分别以古侯、曲涅后裔的身份来到宁木莫古,并且在宁木莫古相会盟誓后,古侯、曲涅的后裔们又再次向各自约定的固定方向迁徙游动发展,继续不断地寻找各自理想的居住地。在经历了很漫长很漫长的历史岁月后,最终形成了现今凉山彝族这种大分散小聚居的居住格局。
大凉山为褶皱背斜山地,地表多为砂泥岩、石灰岩、变质岩,风雨侵腐剥蚀,土质流失严重,山脊舒缓宽阔,奇特的地貌造就了这里独特的自然景观,也将山民的生存逼进了更为狭窄的空间。在窄窄的盘山公路的两侧,黏黏的黄土中大如牛马、小若拳头的卧石中间,随处有“坡改田”,这是贫穷山区黎民百姓对付恶劣环境不懈而无奈的抗争——在一切天然的罅隙中埋下种子,等待天赐的收成。
在战乱频仍的日子里,像阿土列尔村这样选择在岩肩平台上筑村,在当时无疑是躲避战乱的最好办法,自给自足的种植养殖生活,一切都依靠自然的地理和气候条件,不需要与外界有更多的联系。
某色拉洛的家就在悬崖村的最高处。曾几何时,这条路是他每天的必行之路。一根藤梯攀附在悬崖边,从山下到山上需要借助藤梯攀爬近千米的悬崖,这就是村民们上山下山唯一的路。藤梯有十七段,某色拉洛需要仔细记住每一段和下一段的衔接处在哪里。风吹日晒,衔接处时常因各种原因发生变化,他必须聚精会神,万分小心,加上手脚并用,才能到达目的地。这还是平时,赶上雨季,塌方、落石、滑坡、泥石流,随时可能发生,一块石头砸中,人便一命呜呼。
平日里,某色拉洛的世界就一个山头那么大,因为不方便,干脆自我隔绝。很早的时候,山上还有个小学,泥土屋破败不堪,屋子里没有课桌,只有几条板凳。学校没有几个学生,更是留不住老师。即便是去买盐巴之类的日常生活用品,某色拉洛也需要爬三四公里的天梯,再走上两三公里的山路,去到另外一座山的莫红小市集。这个集市每隔五天才有一次,很多急需的物品集市里也没有。乡里要开会,与阿土列尔村邻近的另外三个悬崖村——说注村、阿土特图村、勒额基姑村都是靠一站一站传递消息。在大凉山,阿土列尔村还不算最穷最苦的村子,比阿土列尔村更偏远、更困难的村子甚至连信号都没有,更不用说天梯。
改变是从五年前开始的。某色拉洛见到帕查有格,是在那一年的腊月。乡党委书记带着帕查有格爬到了悬崖村,对大家说,这是昭觉县选派到阿土列尔村的驻村第一书记帕查有格。皮肤黝黑的小伙子跟大家打了个招呼,非常腼腆:
“阿帕查有格米(我叫帕查有格),兹莫格尼(吉祥如意)!”
帕查有格的头上缠着青蓝色棉布头帕,头帕在额前左侧结成了一个好看的“兹提”(英雄结)。宽边大袖的短衣,裤腿肥大的彝裤,让他格外英姿飒爽。乡党委书记说,帕查有格从小就在彝区长大,是土生土长的昭觉人,是我们自己家的彝家娃娃,他在大山里边放过牛放过羊,很高很高的山都翻过。帕查有格到悬崖村,就是带着大家一起走向幸福路的。
帕查有格能来悬崖村,可是不容易。他的妈妈不同意,一直在反复地问帕查有格:“能不能不去?”他的叔叔更不同意,决定去悬崖村那一年,帕查有格二十九岁,女儿才两岁。怀着二胎的妻子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看着帕查有格只是流泪。帕查有格铁定了心,一个一个做工作。他对妻子说,我们还年轻,我应该去闯一闯,尽自己最大努力,造福一方百姓,小家总要服从大家,是不是?帕查有格对叔叔说,能被选中去阿土列尔村做工作,是组织和彝胞对自己的信任,就冲着组织和彝胞的信任,就一定要把这项工作做好。帕查有格说服了叔叔和妻子,又跟叔叔和妻子一起做通了妈妈的工作。帕查有格临行前,妻子往他的包里塞了好多好多干粮,干粮的袋子上,落满了妻子的眼泪。
帕查有格是爬着藤梯来到悬崖村的。即便是从小在山里爬上爬下的帕查有格,第一次将脚踩在藤梯上时,腿也突突发抖。这是怎么样的路啊!人悬在半空,看不见前方,更看不见来路,看不见别人,更看不见自己,眼前只有白色的峭壁。爬过一遍藤梯,帕查有格晚上连做梦都悬在空中,四周都是白色峭壁,人悬浮在恐惧之中。那种感觉,帕查有格一辈子都忘不了。
帕查有格将妻子带的干粮分给了悬崖村的娃娃们。站在村子的土坝上,某色拉洛抱着儿子远远地望着,儿子不到半岁,还什么都不懂,冲帕查有格挥舞着小手,咿咿呀呀地笑着,叫着。某色拉洛的心,分明动了一下,他在儿子眼里看到了光,他在自己的心里也看到了光。
帕查有格对某色拉洛说,要致富,先修路。这话说到了某色拉洛的心里。路,是摆在阿土列尔村面前的一道脱贫难题。虽然修路一直是阿土列尔村村民的渴望,但是通村路需要投资四千万元,而昭觉县全年财政收入只有一亿元,拿出将近一半的财政收入修路,当地财政的确难以承受。
然而,要想扩大经营并尽快改善村里的生存和生活环境,路就是阿土列尔村永远绕不过去的槛。帕查有格带着某色拉洛和村民们,从凉山州、昭觉县两级政府筹措了一百万元资金,决定把悬崖村的藤梯改造成更加坚固和安全的钢梯。
帕查有格在村里成立了业主委员会,某色拉洛懂得帕查有格的期待,他帮着帕查有格对村民们说:“我们自己作为业主,自己来组织实施,我们是给自己修路,不是给其他的谁修路。”就这样,在帕查有格的带领下,某色拉洛和村民们将六千多根、总重量一百二十多吨的钢管一根一根背上悬崖,自己动手修建钢梯。
某色拉洛的决心很大,帕查有格却整夜整夜都睡不着。他暗暗担心,钢管最长的有六米,靠人向上背非常危险,一不注意就可能会被钢管抵到万丈悬崖下面去。他让大家做好准备,将所有的困难都想在前面。为了更好地工作,帕查有格大部分时间是住在悬崖村里的,谁家有出去打工的,就到人家家里借张床睡。从一开始爬上藤梯还会感到害怕,到后来一天来回走两趟。这成了帕查有格的常态,半个小时他就能走一趟藤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