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相思,她还能做些什么?
想将这相思织成纹锦寄给远方的他,怎奈这相思太深太密一时间竟无法说清。纸太短而情太长,到头来,只剩下一腔欲说还休的幽幽怨恨。斗转星移,时光流逝,长河已隐没不见,新的一天又要来临。
而她的时光,就这样陷入了无休无止的思念轮回里。
寂寞无主的青春,寂寞无主的灵魂。了无意趣,了无生机,这样的生,这样的活着,只怕比死还要冷。人还在,但心也渐渐冷却。连带着她的心一起冷却、一起荒凉的,是重门紧闭的庭园,是沾满了灰尘的鸳鸯茵褥。昔日的小苑已经变成蔓草荒芜的长道,昔日歌舞着《玉树**》的女子,如今已无人怜惜。这惊心夺目的荒凉,埋葬着她的整个曾经,也深藏着她无尽的幽怨。
怎样排遣这寂寞的时光?
只能在秋天的夜里弹琴,琴声蕴含着悲怨的楚调之声;越罗衣衫太单薄,抵挡不住来自心底的冷和无限深重的恨。夜晚的严霜惊起了帘钩上的鹦鹉,唤醒了她萦绕云梦的相思。
还是写一封长长的信吧,信中附上我的耳珰,信中记着我们共同拥有的湘川旧梦,不知你是否能够感应?只是,这信终是没有寄出去。天长水阔知何处,就算他收到了这封信,时过境迁,不知能否唤起他心中的余温?罢了吧,罢了。
曾经唱着离歌的歌唇含着泪雨,我将永世把玩这尺素双珰,就让这信中温馨的气息渐渐地从我的指间流走。
随时光流走的,是一颗如死灰般慢慢冷却不复温热的心。
歌唇一世衔雨看,可惜馨香手中故。如此决绝,如此绝望。
哀莫大过心死,一个死了心的人,会停止呼告,停止诉求,停止沟通的欲望,她只会越来越深地沉入自己的世界里,沉入心的更深处。在这个闭锁的世界里,无人闯入,也无人参与,她独自承受。
这个女子,是为情所伤的一切有情人,也是为命运所伤的李商隐。
冬天,是幻灭的季节。
白茫茫大地,一切都化为虚无,都归于寂灭。
天东日出天西下,雌凤孤飞女龙寡。
青溪白石不相望,堂上远甚苍梧野。
冻壁霜华交隐起,芳根中断香心死。
浪乘画舸忆蟾蜍,月娥未必婵娟子。
楚管蛮弦愁一概,空城罢舞腰支在。
当时欢向掌中销,桃叶桃根双姊妹。
破鬟倭堕凌朝寒,白玉燕钗黄金蝉。
风车雨马不持去,蜡烛啼红怨天曙。
太阳从东边升起又从西边落下,没有停歇,失去了伴侣的雌凤和女龙,孤独终老。原来,这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我站在你的眼前,你却无法感知我对你的爱意。青溪的小姑与白石郎,同处堂上,相思相望不相亲,这杳远更甚于苍梧之野。
无法跨越的隔阂与障碍。
当严霜隐现在冰冻的墙壁上,被冻死的不只是庭中丹桂的芳根和香心,还有我的心。就算是有一日,你乘着画船思忆着往日的婵娟,却发现往日的婵娟早已无复从前的容颜。
写到这里,我认为幻灭的情感已表达得很彻底、很完整了。但这首诗偏偏还没有完。
后面八句,前四句交代主人公的身世和往日尽欢的情形,后四句交代失欢后的憔悴与萎谢。而一句蜡烛啼红怨天曙,将本来已经写尽的幻灭和心死又写得拖泥带水。
既已心死,既已幻灭,何不干脆一点?而这一声哭啼,不断削弱了悲剧的力量,更让心中无限的悲凉化为某种难以言说的不堪。
这种不干脆,不痛快,不彻底的情感状态,在某种程度上,不正是李商隐性格中的一个致命伤吗?
四首《燕台》诗,像四个四重奏。它是李商隐精心编织的幻梦还是他刻骨铭心的曾经?
清人说,这四首诗的大意可用“幽、忆、怨、断”来概括。诚然,“春之困近于幽,夏之泄近于忆,秋之悲近于怨,冬之闭邻于断”,想来也颇有几分道理。
跳跃的情感和意象,秾丽的辞藻和想象,炽热的情感和缠绵,年轻的李商隐,到底想说些什么?谁才是他真正的解人?
不必等到萧条异代有知音,在那个时代,在不远的将来,一场情缘正朝他奔来。
她是他的解语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