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后主萧宝卷和他的宠妃潘妃在永寿殿中夜夜笙歌,寻欢作乐,将世界抛在了脑后。梁兵深夜破宫而入时,大门正洞开着。齐国的宫殿再也见不到潘妃步步生莲的身影了,昔日的宫殿又换了主人。
梁后主在死亡的废墟上,延续着旧主的狂歌艳舞,夜夜到三更。欢宴后寂静的夜里仍然听得见往日潘妃殿前的九子铃在风中摇动。
梁后主的生建立在齐后主的死之上,而这种新生,只是换了一帮君臣在延续昨日趋向死亡的路径。摇曳在风中的九子铃,是旧人的冤魂在为新朝新人奏响的挽歌。
生死相续相因,在时间的长河中,一切都变动不居。
握在手中的不是永恒,只是一场奢华的幻梦。
顺着时空的隧道,历史的画卷仍然在徐徐展开。梁取代了齐,梁的命运又如何?在梁元帝的宫殿遗址前,他写下了《南朝》:
地险悠悠天险长,金陵王气应瑶光。
休夸此地分天下,只得徐妃半面妆。
休说金陵虎踞龙盘,下有山川之险,上有王气应天象。自以为可以中分天下的梁王朝,拥有的也不过是残缺的半壁江山,有如徐昭佩只给瞎了半边眼的梁王看的那半面妆。天时地利,又有何用?沉醉荒**的人,始终像烂泥一样瘫在地上,看不到辽远的景象,所见只是目力所及的可怜一隅。
他又来到了扬州。扬州自古繁华,六朝尤甚,古有“扬一益二”之称。及至隋,隋炀帝杨广在此地大修宫殿苑囿、离宫别馆。苑内极尽奢华,大有沉醉至死的架势。长安的紫泉宫被搁置起来,扬州仿佛成了他的帝都。
隋炀帝在扬州开运河,游江都,极尽奢靡,乐不思蜀,臣子先后上奏劝谏,都被他所杀。最终他被愤怒的反叛者缢杀在江都。看看隋炀帝游江都的阵仗,除高大的龙舟外,从行的船只有几千艘,相接二百余里,照耀川陆。两岸护卫随行,旌旗蔽日。
李商隐的《隋宫》选取的正是隋炀帝南游江都这一**片断:
乘兴南游不戒严,九重谁省谏书函?
春风举国裁宫锦,半作障泥半作帆。
沉醉在南游的奢华梦境中,哪管得了臣子的进谏,民生的荒废,还有风起云涌的民变?
春风和煦的季节里,举国上下正忙着裁宫锦,一半用作马鞯,一半用作船帆。极致的奢华蕴藏着极致的荒凉,盛极便是衰。隋炀帝哪里知道,在满目的春光里,丧钟已经敲响。
李商隐的咏史诗,善于选取富有包孕性的片断或场景,然后,在不动声色地客观描述中,透射着惊心动魄的荒凉。
江南之行,让李商隐看到了历史中不断循环的荒谬。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难道人世注定了是兴亡相续、悲喜交替?就像一个还没有学会走路的婴儿,尽管经历了一次次的跌倒和摔打,却始终不曾站起来,步履稳健而又轻盈地走向前去。难道历史的教训是写在沙上的,风上的,丹青上的,却从来不曾写在后来者的心上吗?当不肖的后来者还没有来得及读懂沧桑之时,自己又在续写着沧桑,交付后人去读。
那么,自己所处的晚唐呢?
它也是这循环链条上的一环,也逃不开衰亡的命运。同样,在它的死亡中,也孕育着下一个新生。
不能不说,李商隐对历史的思索是深刻的,冷静的。只是他的眼光并没有洞穿历史,与刘禹锡和杜牧的咏史诗比起来,少了一点穿透力。
让人惊讶的是,他把几代王朝的颓败都集中在君王的奢靡和享乐上,尤其是那些误国误民的红颜祸水身上,这是他的局限。
江南,江南。本该在春光里静静流淌,看盛夏将温柔隐藏,当秋风绕过指尖微凉,在冬雪下氤氲着岁月恒长。
他的江南行,却只收获了历史的沧桑。
童年的橹声被抛在身后,隐隐约约发出喑哑的暗响。
回去,再也回不去。
历尽千帆,归来他已不是当初的那个少年。
此时的李商隐,在看透了历史的虚无后,心境更加寂寞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