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悠悠浸野扉,梦中来数觉来稀。
玄蝉去尽叶黄落,一树冬青人未归。
——《访隐者不遇成二绝?其一》
一泓秋水静静地流淌,不染纤尘,见之令人忘俗。流水的尽头,是隐者所居的简陋的门户。此情此景,我在梦里多次见过,醒来后却不见踪影。如今见到了真实的景象,似曾相识的感觉,却又让我感觉在梦中。
秋已深,蝉已去,树叶已黄落,唯有隐者门户前的一树冬青,在深秋的萧瑟中郁郁葱葱,显示出欣欣生意。
这首小诗精致玲珑。前两句是写实却又宛如梦境,梦境叠合着现实,让人仿佛不在凡尘。后两句,萧瑟映照着生机,在滞涩当中透出一道缝隙,一抹光亮照进去。
这光亮有如神秘的天启,这是诗人身处此境,心灵在片刻之间获得的顿悟吗?
如果人世间有太多痛苦与不快乐,这片刻的解脱与顿悟,也是一种难得的际遇。
他还去过王屋山中僧人结庐的胜地北青萝。
北青萝,很有诗意的名字,像一尾袅袅的藤萝依在北边的树枝上,自荣自谢。乍看这首《北青萝》,我有种想当然的错觉。
残阳西入崎,茅屋访孤僧。
落叶人何在,寒云路几层?
独敲**磬,闲倚一枝藤。
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
日薄西山的时候,我起程去北青萝拜访一个僧人。
茅屋紧闭着。但见落叶遍地,渺无人迹,寒云缭绕,山径层叠。深山迷离幽渺,不类人境。
这是怎样的一个僧人呢?他平日里又在做些什么?
夜晚,他独处幽室,敲打钟磬,念诵经文。白日,他定会在闲暇时候,倚一枝枯藤,目送天外云卷云舒或闲看屋前花开花落。
站在青萝山上眺望,世界就像一粒微尘般渺小。依此观之,人在这个洪荒的宇宙中,又算得了什么?
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
我们有限的凡身肉体和渺小生命,又何不泯灭爱憎,放下自我执着?
当衰病日甚一日,当死亡渐渐逼近,他是怎样的心情?他果真泯灭爱憎,走向了一片澄明之境吗?我多么希望,他是带着恬然的笑,静静地离去的。
面影早已模糊的父亲、慈祥坚韧默然承受的母亲、隐忍贤淑情深不寿的妻,秀美无匹却无母爱怜的娇儿,一一在他的心头掠过。如果死亡不是失去生命,而是走出了时间,那么,在时间之外,我们终会重逢相聚。
生命中的第一个贵人令狐楚,余生中不断更换的一任接一任幕主,忽远忽近不即不离的令狐绚,猜意鹅雏竟未休的碌碌众生,一一在他的心头掠过。如果死亡只是肉体的腐朽,那么,在某种意义上,我虽已死去,但仍活着。
一生蹭蹬不偶、敢向世俗挑战的勇者刘贲,一生落拓不羁、在绮艳闺阁中编织着梦境和谜语的才子温飞卿,一一在他心头掠过。如果死亡的意义不过是重生,那么,在未来的某个时刻,我们终将被人记起。
大中十二年(858)底,或是大中十三年(859)初,李商隐一个人孤独而安静地病故在自己家中。
他的死,并没有带来任何震动,就像他的生,没有任何异兆。茫茫天地间,没有人知道一个诗人的离去,也不会有人因此而停下了追逐的脚步。
他生时给那么多高官显贵写过祭文和墓志铭,他死时却无一达官显贵有只言片语提及。
如果没有一个曾受教于他的后辈崔珏写了两首悼诗,他的逝去在历史的书页上将是一片空白。
而那个叫崔珏的后生,一生中被人记得的二首诗,也只是这二首。其中一首《哭李商隐》如下:
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
鸟啼花落人何在,竹死桐枯凤不来。
良马足因无主豌?旧交心为绝弦哀。
九泉莫叹三光隔,又送文星入夜台。
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堪为的评,姑且可作为李商隐的墓志铭。
其实,李商隐早已为自己写好了墓志铭,这墓志铭便是《锦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