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和三年(829),李商隐曾随令狐楚东行,途中写了《随师东》一诗。诗中真实描绘了藩镇叛乱后,沿途所见的满目疮痍和兵火劫掠。此时的晚唐,更像是一个权力和叛乱的修罗场,场上满是精于计较、弱肉强食的市侩和政客,而他却像一个不合时宜的人,怀抱着美政的理想,将希望寄托于朝堂上的几个清明臣子和端坐在皇位的皇帝身上。
无论他的理想多么迂腐,你都无法轻视在这样的世道中,还有人怀揣着一颗不染尘俗的清净之心。哪怕这个理想很虚幻,却昭示了人之为人的一种正气和良知。
这首咏史诗,是他发表政见的开始,在此后的几十年中,他还有更多优秀的咏史诗涌出来。
怎样在这个世道里,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
怎样才能有机会,获得一个可以施展抱负的舞台?
在为幕府写一些应景文字或理智大过情感的公文时,在与达官贵人或同僚幕客觥筹交错曲终人散的夜里,在随令狐楚一路东行、辗转无定的旅途中,他在思考自己的命运。
他并没有忘记自己是谁,他一直为自己依附于人、无法施展抱负而忧心。
大和四年(830)至五年,李商隐又追随令狐楚到了郓州。
在郓州幕府期间,他写了生平第一首《无题》诗。
这首诗写的不是他人,而是自己。
八岁偷照镜,长眉已能画。
十岁去踏青,芙蓉作裙衩。
十二学弹筝,银甲不曾卸。
十四藏六亲,悬知犹未嫁。
十五泣春风,背面秋千下。
诗歌写了一个少女从童年到青春时的人生经历。八岁时她便懂得修饰仪容,揽镜自照,学画长眉。十岁时她便在罗裙上绣芙蓉,穿着罗裙去踏青。制芰荷以为衣,集芙蓉以为裳;十二岁学弹筝,学得一身好才艺;可这样有着明媚仪态和满身才艺的女子,在待嫁的年龄里,却依然被锁在深闺,无人得识。心事如花般盛开,却在最美的芳华中,随着春风带走最后一朵落红,她独自在春风里、在秋千架下,悄然哭泣。只留给我们一个无法正视的凄美背影。
这首诗在形式上有着民歌体的清新唯美,与诗中主人公不染尘俗的美好仪态和志趣甚是贴切。
在诗中我们也看到了屈原的影子,香草美人之志,志洁行芳之趣,她都有。既有外美,又重修能,但就是这样的一个君子,一个美人,却在日渐迟暮的青春和无法阻挡的逝去中,忧心忡忡,黯然饮泣。
她的心思,无法向外人道,也不欲向外人道。
就像此时急欲出仕,急欲谋求前程的李商隐一样。他读了满腹的诗书,他写得一手好诗好文,他充满了入世的急切,他初尝了人世的艰辛,他也了解这个多舛的世道,他需要的是一个能够真正赏识他并给他舞台的知音。
在令狐幕中,他以白衣随侍,虽然这种破格让他有某种感恩,甚至有一点点自负。但他知道,他终究需要一纸功名,来证明自己。别人给的,终究会拿走;凭自己实力挣来的,才能真正拥有,才能让他产生真正的安全感。
其实以情诗来行卷或自表心迹的做法,在唐代并不新鲜。我相信,这不是一首情诗,不是李商隐情窦初开的纪念,也不是为某个唯美女子的唯美青春写下的一段墓志铭。他不过是用情诗的外衣,包裹他急欲求入仕、求入世的功名心。
宝历二年(826)的进士朱庆馀,在考试之前,曾以新妇自比,以新郎比张籍,以公婆比主考官,写下了一首行卷诗《近试上张水部》:
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
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李商隐的这首诗,与之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朱诗诙谐,而李诗凄美。是的,凄是李商隐的生命基调,这个调性,在他生命的最初早已奠定。
他已年过二十,却两手空空。
除了依附于人的幕僚身份,他什么也不是。得赶快行动起来,就是现在。他必须把恐惧和忧伤深深地藏在看似冷淡和清高的外表之下,他必须将自尊、脆弱和敏感小心掩饰起来,不让别人多心。他只是在努力地一点点地,让别人明白自己的急欲待嫁之心。
历练科举场,势在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