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长安,供职京兆
848年冬,李商隐重返长安,通过吏部选拔考试,被选为周至县尉。
辗转了十余年,他又回到了起点。唯一不同的是,当初他可以一时负气,辞掉弘农尉;如今,却再也不敢有什么怨言了。
想想小儿女,再想想他的妻,起码得给他们一个安稳的家。
这就是命运的残酷之处,让你从哪儿跌倒,还得在哪儿趴下。甚至趴下的姿态比以前更加卑微。你要的不是自尊吗?不是清高吗?不是理想吗?那么,让现实的琐务和生存来压垮你。
到任后没多久,一次因公拜谒京兆尹郑涓的时候,他被郑涓看中,从此便留在京兆府做了一个文书。
不错,他适合做文书,因为他有满腹无人能敌的才华。可这些才华,只能给他一个工作,却不能给他一个前途。
到底是心有不甘。
一边是失意再失意,一边是得志再得志。尤其是这个得志的人,是早年他曾引以为同调的故交,是中年他一再陈情的权贵,也是这次回长安前他不想面对却又不得不面对的人。
在失意人面前,莫谈得意事。现在,即便是人家有那个涵养不谈,因为令狐绚的荣耀足以让自己的尊严失色。可是,他这个失意人,放眼整个长安,目前能找的人,却依然是——令狐绚。
几年当中,他们一直维持着不咸不淡的关系。
对令狐绚而言,能坐到今天这个将要拜相的位子,一定有他的过人之处。他犯不着为了一个地位低微的旧交撕破脸,何况还有父亲的叮嘱一直在耳边,那样会显得他太无器量和胸襟,也不适合他这个在官场上左右逢源的权贵形象。再者,只有站在施恩者的角度,你才永远有主动权,有给或不给的自由,这种心理优势是人的天性,也是人的劣根性。他要保持着这种优势,所以,他不会在明面上与李商隐撕破脸,便一直保持着与李商隐的微妙关系。
在无伤大雅、不伤筋动骨的情况下,给予一点帮助和支援,也不是什么不可以的事。
对李商隐而言,故交的情谊一直都在。无论是旁人骂他背恩忘义也好,诡薄无行也罢,我只要问心无愧就好。他们遵循的是世俗规则,而他遵循的是内心法则。
在现实的重压之下,他不得不放下自尊,在最不想低头的人面前低头。
他只能再去用隐隐约约的方式找令狐绚。借着重阳日快到之机,他寄上一首《九日》:
曾共山翁把酒时,霜天白菊绕阶墀。
十年泉下无消息,九日樽前有所思。
不学汉臣栽苜蓿,空教楚客咏江萬。
郎君官贵施行马,东阁无因再得窥。
他尽可能有节制地低头。
叙旧是拉近心灵距离最好的开始方式,因为彼此拥有的曾经会让他们变得柔软而温情一些。李商隐到底还是聪明人。
遥忆当日,那时在令尊的幕下,我们时时把酒对诗,宾主相得,这份恩情和友情我一直记得。秋日里白菊满阶,正适合我们回忆,叙旧,没有一点俗念。
年年重阳,今又重阳,转眼间恩主辞世已过了十个年头,今日举杯遥祭,令人无限唏嘘。李商隐知道,他和令狐绚之间仅有的一点感情维系,便是令狐绚的父亲令狐楚。
苜蓿本是西域异草,被汉使带回来种在离宫之下。你却不能继承乃父遗风,栽培提携我这个异姓子弟。如今我就像当年遭谗被放逐、有志不获骋的楚客屈原一样,只能在江边空吟《离骚》,以彰明自己如江萬一样洁白而芳香的心志。
如今你身居高位,官府门前施以昭示品级的行马,我这个微末小吏再也不敢擅自窥探你显赫的门庭。
这已经是在嘲讽了。
我不得不说,李商隐在这首诗中表现出的格局实在不大。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再次看到了一个被生活所迫、被欲望所迫的人,是如何被碾压得变了形。
令狐绚看了这首诗,会如何想呢?
他冷笑一下,淡淡地说:诗人醉了,胡说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