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南国妖姬,丛台妙妓,虽有涉于篇什,实不接于风流。况张懿仙本自无双,曾来独立,既从上将,又托英寨。汲县勒铭,方依崔瑗;汉庭曳履,犹忆郑崇。宁复河里飞星,云间堕月,窥西家之宋玉,恨东舍之王昌。诚出恩私,非所宜称。伏惟克从至愿,赐寝前言,使国人尽保展禽,酒肆不疑阮籍。则恩优之理,何以加焉。干冒尊严,伏用惶灼。谨启。
他婉拒的理由是:自悼伤以来,心已半死;且身体欠佳,多愁多病。晚境飘泊,骨肉分离。早岁学道,又志在玄门。来到幕府,但效驱驰,哪有心思揣摩自己的私事?我的诗文幽艳**,我的为人实无半点风流。像张姑娘这样的佳人,自有更好的大枝可栖,勉强予我,自是唐突佳人。
有人从中看到了李商隐对妻的一往情深,我也同意。
但我认为真正让他拒绝的理由,他并没有摆上台面。也许,这种理由,只是隐隐在他心底打转,他自己也分辨不清。
他其实不相信。不相信明天在哪里,永远有多远。他是浮在尘世中的柳絮和飘萍,永远投向未知和不可测的前程。一个无力自主、没有明天的人,又怎可许别人一个明天和安稳的未来?
他其实很害怕。害怕宿命般的失去。没有什么缘分可以维系一生,没有什么筵席永不散场,我们都是人生驿站中的匆匆过客,得到的终究会失去。既然如此,又何必聚散两依依?
一个人怕孤独,两个人怕辜负。
如果命里注定他是一个孤独的人,还不如不辜负。
只是,这样的深衷,又能向何人说?说了又有几人懂?
既然选择了孤独,又何必将自己的伤口展览给别人观看?
所以,你眼中的那个李商隐,同僚眼中的那个李商隐,在尘世途中为生计稻梁谋的那个李商隐,只是他不得不展现给大家看的那一个他,一个世俗的他。
所以,他一如既往效力幕府,供其驱驰。
大中五年(851)底,李商隐受柳仲郢之托,以节度判官、侍御史的身份出使西川成都,参与推狱。
在那里,他参观了武侯祠,缅怀诸葛亮忠于先主、功高不伐的品德,对他遭逢末世、志业难成深深叹惜。“玉垒经纶远,金刀历数终。谁将出师表,一为问昭融”,他心中渐渐隐去的历史感与责任感,再度被激发唤起。
他拜访了时任西川节度使的杜惊。杜惊是中唐宰相杜佑之孙,也是杜牧的堂兄。让所有现代人都费解,也许连李商隐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他又开始写诗干谒杜惊,以期他的提携。在极尽歌功颂德之能事后,为讨好杜惊,他在诗中一反常态,骂他一直从情感道义上支持的李德裕。
他的诗,没有收到他想要的效果。
在杜牧那里碰了钉子还不够,在杜惊这里接着碰。这个愚蠢的幼稚派,这个天真的不识时务者!
他以为凭自己的一支妙笔和文名,便会得人垂青,不管这个人是什么来历和身份;他以为他心中无“党”,便可眼中无“党”,所有人和他一样就是一个纯粹的士人,见千里马而愿当伯乐;他以为所有的人情世态,都是情感的自然流露,可以超出常理之外、规则之外。所以,当他有所求或有欲望要表达时,他从来只依着他的本心、他的逻辑行事,哪管自己的举动,在世人眼中看来是多么无稽和荒谬;哪管别人骂他诡薄无行、放利偷合。
大中六年(852)春,他结束了成都之行。这段不愉快的插曲,他埋在心底,在临行前的饯别宴上,他的文才再次惊艳了世人,时人以“杜工部”目之,这首《杜工部蜀中离席》便是他即席而作:
人生何处不离群?世路干戈惜暂分。
雪岭未归天外使,松州犹驻殿前军。
座中醉客延醒客,江上晴云杂雨云。
美酒成都堪送老,当垆仍是卓文君。
这首诗的确写出了杜诗的精气神,流露在其中的忧国伤时之情也让人警醒叹惋。不知杜惊或是时人看了这首诗,会不会对他的干谒之耻有一个新的评定呢?
人生本来欢会少,别离多。在这世路干戈的非常境遇下,离别就显得尤其可贵。因为,彼此都不知道,此次一别是终结还是下一次重逢的开始。
遥远的雪岭那边,吐蕃进犯,朝廷的使臣羁留天外未归。松州一带,为防动乱,还驻守着朝廷的边防军。
离宴上,座中醉客延醒客,像是末日狂欢;江面上,晴云杂着雨云,天气如时局般阴晴不定。哪管身后洪水滔天,我只管眼前的歌舞管弦。纵情于成都的美酒之中,我们都忘了今夕何夕,当垆的仍是美艳的卓文君。
最后一句,说是自谦,说是不想走,在我看来,他说的不是自己,而是眼前这群“醉客延醒客”的众生。
说的是离情别绪,指的是世态人心。
沉醉在宴席中的人,有没有人听出了他曲中的真意和没有说出口的话外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