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襟抱,虚负凌云
大中十二年(858),渐至老境的心和多病衰朽的身促使他辞掉盐铁推官,重回故里。
江南之行,算是偿了儿时之愿。
江南的历史之思,让他对个人的荣辱升沉看得更轻更淡。和渺远的时空比起来,人都是历史长河中的一粒沙,没有什么能够永恒。
人活一世,如白驹过隙。但求在现世,把心安顿好,让灵魂有真正的依归。
他感觉故乡在召唤他,那里有他的亲人,有他的过往,有他生长的根,也有见证他辛酸曲折的一盏青灯。在昏黄的灯光下,他曾燃起过蹚出自己的一片天空的雄心。
他感觉他像是走了很长的路,很疲惫。故乡在遥远的中原,等着他。
每一片落叶都要归根,每一只鸟儿都会返乡,每一只狐狸死时,它的头一定望向有自己巢穴的那座小山丘。半生飘泊,一世零落,他感觉他这个游子真的要回家了。
他回到了故乡荥阳。
他有种预感,这次回去,再也不会离开了。预感总是倏然来临,灵光一现,好像一种确凿无疑的信念在瞬间萌生却无从捕捉。
人真是复杂的东西,云空未必空。本以为自己已将一切看透、看破,可以心如止水般在故乡的隐秘角落,一个人静静地看日升月落。奈何,他始终做不到完全心如止水。总有这样或那样的遗憾与不完满,总有这样那样的怅惘与不甘。
他不甘溲落一生,入世的夙愿就这样随着躯体的衰朽走向寂灭。冬日的黄昏里,幽居在故乡的他,内心波涛汹涌。
羽翼摧残日,郊园寂寞时。
晓鸡惊树雪,寒鹜守冰池。
急景忽云暮,颓年寖已衰。
如何匡国分,不与夙心期。
——《幽居冬暮》
像是被折断了翅膀的鸟,我孤独地徘徊在郊野的园林,诗一起笔便是笼天挫地的逼仄。眼前所见更是让人惊心:鸡栖于树上,本想报晓,却误被枝上的雪光惊醒;鹜栖于池中,池中却结着厚厚的坚冰,无法动弹。本已苦寒至此,仍被逼得没有退路,这分明是退无可退的绝境。
进亦不能,退也不能。进退失据之际,流年急景交相催迫,转眼已是人生迟暮。冬季日短,时间流逝得快。看着太阳的光一寸寸地退守,直到沉入地平线的尽头,他感觉生命中残存的一丝丝热量,也一点一滴地被带走。
如何才能匡国有分,如何才能一偿夙愿?日暮黄昏的时分,日暮黄昏的故国,一个日暮黄昏的自己,显得多么憔悴而卑微!
他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死去。
不甘心,至少证明自己还活着,曾经活过。感谢上天,让我们在这个时候,还看得见一个不甘心的李商隐。生命的光荣和力量,不正是在这种压迫与矛盾挣扎中,才显得分外动人吗?
反观自己短短的一生,心中积郁难平,李商隐再次发出愤激的呼喊:
中路因循我所长,古来才命两相妨。
劝君莫强安蛇足,一盏芳醪不得尝。
——《有感》
自古以来,才命两相妨。上天赋予了我惊世之才,又怎会让我命途坦达?如果这一生,我固守着我的才华,而不去追求渺不可得的名利与荣耀,我的人生会不会不像现在这样潦倒坎坷?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命中注定有才的人无法显达,我又何必像那个画蛇添足的傻子一样,去追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反而将握在手中的芳醪和幸福白白丢失错过?
在愤激中,他学会了认命。
认命,就是知道有些境地始终摆脱不掉,有些事情始终做不到,有些愿望始终无法实现。
在反观自省的过程中,他发现自己被外在因素左右得太多太多,欲望太多又不够诚实,所有这一切,都是落在心灵上的尘埃。它蒙蔽了他本自澄明的初心,也让他渐渐失去幸福和快乐的能力。
是的,他的一生,有过多少发自内心的快乐?
心灵的尘垢不除,心便难以安息。
在偶尔的不甘与愤激、忧时与伤世之余,他更多地逃向了佛法。
从江南一返回荥阳,他便迫不及待地访僧问友。奈何访而不遇,令他惆怅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