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过错,终会酿成错过。
他们只能像两条无法相交的平行线,在漫长的岁月里渐行渐远。
五首《柳枝》诗,写得简洁,克制,朴素,不像李商隐繁复华丽、深情绵邈的情诗。
在安静中渐渐体会生命的盛大和深情的难得,也许,这对李商隐来说,也是一种成长吧。
这五首诗如下:
花房与蜜脾,蜂雄蛱蝶雌。同时不同类,那复更相思。
本是丁香树,春条结始生。玉作弹棋局,中心亦不平。
嘉瓜引蔓长,碧玉冰寒浆。东陵虽五色,不忍值牙香。
柳枝井上蟠,莲叶浦中干。锦鳞与绣羽,水陆有伤残。
画屏绣步障,物物自成双。如何湖上望,只是见鸳鸯。
这组诗虽是五首,却有一个完整的情感脉络。是一点后悔,一份偿还,一份宣泄和一种无力主宰命运的无奈与伤悲。
如果柳枝未曾抽身决绝地离去,另嫁他人,也许他心中的愧意不会这么深。他不用对她负责什么,因为他从未给过她承诺。但对柔弱善良的李商隐来说,她若不幸,便是他的过错。
她没有给他任何转圜的余地。爱要爱得果敢,恨也恨得干脆。敢许他一个花好月圆,就敢还他一个渠会无缘。这样的奇女子,着实值得人怀念。
是的,是怀念,而不是相思。说不上相思,因为他们的恋情还没有开始,便已经结束。
“花房与蜜脾,蜂雄蛱蝶雌”,这首诗其实是在解释自己为何放下,为何辜负,因为在他的内心深处,他知道他们原本就不是同路人。就像雄蜂和雌蝶,纵然他们看中了同一朵花,有着相同的性情和喜好,但他们不是同类,命里注定,终成陌路。
他们的邂逅,只是人生中一段插曲,一次惊艳的回眸;就像是蜂和蝶,最终会奔向彼此的前途,寻找到应属于彼此的归宿,一个是花蕾,一个是蜜脾。说错失,是偶然,也是必然。
“本是丁香树,春条结始生”,这首诗讲柳枝或是李商隐自己心中的郁结不平。丁香树,也许指柳枝,也许是指诗人自己。春天丁香的花苞郁结,层叠着像打不开的心事。玉石雕琢的棋枰,中心处高低不平的隆起,分明是一颗颗不平的心。这不平,是柳枝对李商隐辜负自己的不平,也是李商隐对伤害了柳枝的不忍与忏悔。
对柳枝不给自己、也不给对方第二次机会的刚烈与决绝,他也是心怀不平的。
“嘉瓜引蔓长,碧玉冰寒浆”,这首诗抒发了他的惋惜。他将她比作碧玉嘉瓜,隐含**之年之意。柳枝正当**之年的二八年华,青春盛开得无比艳美。同时也蕴含了邵平瓜之典,西汉邵平退隐后,在东陵种瓜,所种之瓜味道甜美多汁,人称“东陵瓜”或“五色瓜”。像碧玉一样冰清玉洁的嘉瓜,在盛夏酷暑里用寒凉的井水浸泡过后,是大宴宾客的上好果品。
这么美好的东西,怎能忍心吃掉?“东陵虽五色,不忍值牙香”,这样美好的柳枝,这样美好的青春,只因自己未曾珍惜,却白白地成了权贵的姬妾。在那妻妾成群的深宅大院里,在那种深似海的侯门里,柳枝会真正幸福吗?
不忍之心有,丝丝妒意也有,但这一切他只能藏在自己的心里。对一个尚不知道自己的明天在哪里的人而言,他又能许给她一个怎样的未来和安稳?
不是忍心辜负,而是无能为力。
这又是一层苦衷与辩解,以柳枝的兰心蕙质,当明白他的难堪与不得已。
“柳枝井上蟠,莲叶浦中干。锦鳞与绣羽,水陆有伤残。”这首诗重在叙说在这场无果的爱恋里,双方都深深受伤。一个如井上枯萎的柳条,一个干涩如池中莲叶。他们分属于两个不同的天地,就像锦鳞和绣羽,一个在水里,一个在天上,一个沉潜在海底,一个飞翔在天空。飞鸟和鱼,殊途永隔,永难交会。
这便是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柳枝的刚强,换来的是她在侯门深海里的暗自神伤,是他在紧紧关闭的门外叹息惆怅。锦鳞与绣羽,纵然两两相望,也只能在各自的世界里,冷暖自知。
“画屏绣步障,物物自成双。如何湖上望,只是见鸳鸯。”画屏的绣幕上,蝴蝶游鱼,物物自成双。放眼望去,湖面上两只鸳鸯相互依偎,世间万物各自有主,各自成双,它们都有自己的伴侣,而他却是形单影只。满怀情思,想寄却无从寄,这样的情形,怎不让人再生伤感与惆怅?
如果,这世间从没有如果。
没有岁月可回头,他只能在泛黄的诗篇里,虔诚地写下自己的悔与痛,爱与恨。这一切,会成为他生命中抹不去的一抹玫瑰色,令他在无数个黯然神伤的日子里,想起这个曾给了他欣赏和欣喜的一段情。
得不到,心底里会永远怀想着那如镜花水月般的美好。已失去,心就会破成一个无法弥补的大洞,风一吹,便会痛。
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不知道义山想起这段情缘的时候,那个叫心口的地方,会不会一直痛。
可是,人的一生其实都是在追求已失去和得不到的东西,一旦你得到了,你便不会珍惜,甚至倍感空虚。
得不到,是悲剧;得到了,有时也会成为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