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号灰衣人最后这句话是对大家的沉重一击,九个灰衣人都沉默下来,还有人看了看月亮,似乎想从那里得到启示或者力量。
“依你说应该怎么办?”八号灰衣人问。
“我们要不要放弃园子,占有园子外面的这个世界?”三号灰衣人说。
“占有不了。你没听他说吗?这个世界只是园子里有名字事物的投影。无法由此推断这个世界也是他创造的,可是我感觉,他比我们更能决定这里的一切。”一号灰衣人说。
“至少也可以试一试,至少也比夺回园子更可能成功。”五号灰衣人说,“我只是初步判断,并不代表同意这么做。如果不能夺回园子,我们的所作所为还有什么意义?为什么我们要退而求其次?”
“你究竟是什么意思?”八号灰衣人再次问九号。
“我想问问,如果不考虑最终回到园子,你们每一个,在园子外面、在这里,最想做什么?”九号灰衣人略显夸张地伸手指了指每一个灰衣人,“也可以换一个问法,在回到园子之前,你们每一个打算做些什么?不管所做的和回到园子有没有关系,只要是你们最想做的,你们觉得最应该做的,就行。”
这个问题让所有灰衣人都沉默下来,在此之前,他们的所思所想,一切的意欲都以回到园子为目的。与此相比,其他的一切都是过程,都不重要,忽然被指名要求每一个回答,而且只考虑园子外面,只涉及“最想”,这首先太过出乎意料,让他们茫然,其次还让每一个都感到,这个问题触碰了某种禁忌,让他们不安。“这些年,我们只做了一件事。说‘我们’也许并不妥当,因为只有一个,强行被他捏合成的一个,那一个是每一个,又谁都不是。但既然每一个都在,说‘我们’也没什么不可以。”九号灰衣人明白大家为什么会沉默,先说了一番缠绕的话,“这么多年,我们都在园子外面活动,想尽办法诱使那些寻找的人,得到他们的影子,让他们判定自己已经没有资格继续寻找。是,结果还不错,除了那一对母女,没有人在和我们交换之后,在失去影子之后,还要继续寻找,还有勇气、有信心继续寻找。但我要说,在那对母女之后,我们再继续下去已经没有意义,只是惯性,出于惶恐的惯性。只要有一个例外,就证明了我们的失败,不是吗?想一想,那对母女已经进了园子,和他在一起,享受园子里的一切,也永久改变了园子。这还不是我们的失败?迟早,所有愿意寻找的人,都会领悟那个小女孩说的话。他们就会认定,只要去找就一定能够找到,只要他们找到,他就会敞开大门,将他们迎进去,款待他们。”
九号灰衣人停顿了一会儿,似乎特意要让其他的灰衣人都想象出他说的场景,理解这幅场景的意味。
“有此结果,我们还在园子外面拦阻,不是徒劳吗?”九号灰衣人给出了最重的一击。
这一击让所有的灰衣人都蒙了,稍一回想,他们就发现,自己不是不明白九号灰衣人所说的,只是那太过残酷,再加上此前大家都被困在一件衣服里,那残酷似乎并不直接针对具体的哪一个,因而也就放过了。现在,九号灰衣人直接揭去一切遮掩,告诉他们,以前那样不行了。可究竟该怎么样,才行呢?
“你说得对。”一号灰衣人说,“你觉得应该怎么做?”
“我不知道。如果我知道,直接告诉大家,我们去做不就行了?”九号灰衣人也沮丧起来,可他只是沮丧了一下,马上强行振作,“但你们刚才说到的一个话题,我认为是方向,也是唯一的方向。那就是,我们必须从园子外面,从我们所在的这个世界着手。从园子本身来想怎么回到园子,从回到园子来想怎么赶走他,这无法做到,因为这仍旧是他的逻辑。我们必须找到我们的逻辑,一旦这个逻辑覆盖他的逻辑,事情才有可能做到。”
“我们的逻辑必须在园子外面,在这个世界找到——”五号灰衣人首先明白过来。
“对。其实不是这个世界,是这个世界的人,我们必须在他们身上找到我们的逻辑,借助他们,我们才有可能。”四号灰衣人也明白过来了。
“所以我们要做的事,不是从他们那里拿走影子,让他们觉得自己失去了做客的资格,是让他们明白,他们不是要找到园子,乞求他让他们进去做客,而是应该理所当然地走进园子,占有它,按照自己的意思改变它,变成他们喜欢的样子,变成这个世界的样子。到那时候,我们才真正实现了目的,可以肆无忌惮地嘲笑他。”一号灰衣人描绘了另一番景象,所有灰衣人听了都很欣喜的景象。
“我们要对这些人,做什么?”八号灰衣人不舍追问。
“没有现成的方法,但现在这不再是困难,而是好的开始。”这一次九号灰衣人直接回答,“如果有现成的方法,我可以肯定,仍旧是来自于他的方法,因而仍旧在他的逻辑里面转圈,最终得不到我们想要的结果。现在,这些方法必须从我们自身出来,从我们每一个身上出来,由我们每一个去实行,去验证,去修改,时间到了的那一刻,我们再汇聚到一起,再把我们注入到这些人心里的逻辑汇聚到一起,事情就成了。”
九号灰衣人留出一点时间,让所有灰衣人都对这番话稍有体会,才接着往下说:“我们的逻辑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我记得一句话,他赶走我们时说:‘依据投影,也能真正认识园子’。这个世界是园子的投影,我们这些年来的经历、见识也证明这一点。这个世界上的一切,我们都能回忆起在园子里它本原的模样。除了一样,那就是人。人对这个世界的主宰肯定是他主宰园子的投影,但人是谁的投影?是他的吗?如果是,那就意味着他有名字,而且是被说出的,可他的名字是什么?谁又能给他命名?这些我都没有答案,但我们肯定是无法给他命名的。所以,人看起来简单,似乎是他的投影,又似乎和我们最亲近,但这些都无法确定。确定的是,人和他的不确定是我们通往园子的入口。在这个意义上,人是我们天然的盟友。”
九号灰衣人又等了等,等到所有灰衣人都明白他已说出最事关重大的一番话,“接下来应该怎么做?我也不知道。那我们是不是困在这里,想明白、讨论明白,才离开,才去做?不是,我们不应该抱着目的来找方法。别忘了,我们和他的区别就是,他并不主动也不需要去做什么,而我们必须去做。好了,先不要为此担忧,不妨换一个角度,不考虑回到园子的事,不去想一定要做成什么,只说说,一会儿离开这里,彼此分散后,咱们每一个最想在这个世界,在天然为我们预备做盟友的人身上,做些什么,才高兴、满足。”
“我先说吧。”一号灰衣人为大家确定了顺序,“在空白的蓝图上,人究竟能描绘怎样的图景?我对这个非常感兴趣。我要找到一些人,尽我所能,为他们提供一片领地、一个领域,看看他们如何规划、设计其中的生活,看看他们理想的秩序能达到什么程度,看看他们得到、设计、实施过程中,能够舍弃什么,能够对同类严厉到什么程度。”
“这些人配得上成为咱们的盟友吗?这些年我们见过了多少人,拦阻下来多少人?这些人还是都听说了园子的存在,都还起心寻找,却那么轻易地就被咱们**,乖乖交出影子,他们究竟是人里面最可靠的那些,还是最脆弱的那些?”二号灰衣人开始很激愤,随着话越说越尖刻,语气却越来越冷静,“我要对人进行拣选,我要不断地寻找,找到那些强悍的同样有志于拣选的人,帮助他们以杀戮、以清洗,把那些孱弱的、意识不纯的,通通埋到灰烬里,到最后只留下一些人的种子,培植繁衍出我们需要的盟友。”
“园子对人究竟意味着什么?这一点我始终没有弄明白。我想找到一个人,这个人对他和他的园子——”说出“他的园子”时,三号灰衣人颤抖了一下,分不清楚是出于愤怒还是痛苦,或者仅仅是无奈,“坚信不疑。无论如何,他都想要找到,想要进去。我会不断给他制造难题,扰乱他,试探他,看看他能坚持到什么时候,以此得到我的答案。那对母女的确跳出了我们设下的谜局,可她们面临的考验太简单,抉择太容易,我要在我找到的人身上,用尽一切方法。”
“人究竟是什么?答案决定了他们会不会成为我们的盟友,什么意义上的盟友。可是不能把人单独拎出来,抽象地谈论,求得答案。人怎么看待他们身处的世界,决定他们是什么。我想先往回退,去看看到目前为止,人所留下对于这个世界的观察、思考的记录,他们在这个世界上活动的痕迹,那些书、艺术品、文物、建筑、音乐,等等,我要去它们里面寻找。”四号灰衣人说。
五号灰衣人忍不住拍了拍四号灰衣人,“我和你相近,但我更感兴趣的是,单独的个人,他对这个世界好奇到什么程度。如果我以他需要的任何方式、手段支持下去,他探索到什么地步,才会满足地对我说‘可以了’?”
六号灰衣人迟疑着没有说话,直到所有灰衣人都看向他,才有点怯怯地说:“你们不要笑我,我不想和人来往,甚至,我也不想你们打扰我。我就想找到一个地方,属于我的地方,去建一座我自己的园子。他园子里有的我都有,他没有的我也有。”
“我不会打扰你。”七号灰衣人率先告诉六号灰衣人,“你用不着羞怯,你的想法也许是我们所有人里面最能威胁到他的,因为你想要把他做的事重做一遍。至于我,我只想和人打交道。你们不好奇吗?他是独一无二的,我们也是彼此相近的,可是这里的这些人,他们居然有男有女,男女的身体居然差异如此之大,这意味着什么?我们见识过他们从这种差异的互相弥补中获得的快乐,可是这种快乐究竟是什么,咱们都没体会到。哪怕是借助人的身体,我也要去体会,去积累——这是我现在最想做的。”
“对人的好奇,你们落下了最重要的一点——人都是会死的。这是我们观察到的,可是我们无法体会。”八号灰衣人摆了摆手,止住其他灰衣人说出口,“放心,我不是要去寻求人的死亡。我要做的,是找到一个人,让他不死,让他从我找到他的那一刻起,就不再有死亡。然后我会一直跟随他,看看他究竟会做些什么,会怎么面对别人都死,唯独自己长存。”
“我还是对影子感兴趣。”九号灰衣人一开口,其他灰衣人都静下来,“刚才让大家收起影子时,我听到一句话——‘影子,影子,谁不是影子?’这让我很高兴,我们还没有忘记自己的来历。没错,我们是影子。我们想回到园子,想赶走他,但我们是影子。我不想一直做影子,你们也不想吧?我们就是为此才做这一切。刚才说,人是我们天然的盟友,其实不准确。人也有可能是他天然的盟友,但人的影子一定是我们天然的盟友,至少在类比的意义上是这样。所以,我也会和人打交道,但我会关注他们的影子。如果可能,我还要得到他们的影子。拿这些影子做什么?我还不知道。也许,得到足够的影子时,我们会变得和他一样?如果这也有标志,那肯定会是,什么时候,从我的身体也长出一个影子。也许到那一天,我们就能像依据这个投影的世界认识园子,依据我们的影子、我们也有了影子这件事,认识他——那个我们的原初,将我们带进园子又赶走的,老人。”
九号灰衣人说完,大家又都沉默下来,不过沉默中的兴奋也显而易见。
“好了。我们就此散去,按照各自想的去做吧。”一号灰衣人没有让沉默与兴奋持续。
“我们做的事彼此冲突怎么办?”六号灰衣人问。
“那时候大家再回到这里,看看各自的进展,协商如何解决。咱们不会互相敌对的。”九号灰衣人说。
随着九号灰衣人的话音落地,一阵细微的但是清晰的声音响起,并且以越来越快的速度汇合,进而越来越强烈,有了动摇天地的声势。是玻璃折断、破碎的声音——整座宫殿开始坍塌,不分上下,没有左右,雪崩一般垮塌。
当细碎的玻璃如同骤雨落在沙漠上,垮塌殆尽,消失得没有影踪时,冷冷的月光下,找不到丝毫灰衣人来过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