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万,七十万,八十万,九十万,一百万……八十万,八十万。”王河每报一个数都等几秒钟,看着左肾消失、空白出现、左肾复原,再往下报。到了九十万,左肾都没有动,他以为自己看花眼了,一百万还是没有动,他确定了冯先生给自己左肾定的价。因为刚才已经将期待调高到五百万,现在落定在八十万上,比王河之前报的五十万高了不少,可他还是深感失望,因而盯着左肾消失后空出的地方,失落又愤怒。
“王先生,我们可以让您按照这个方式小幅变化地询价,但对您来说,这样并不合适。选择越多,范围越广,也只是让您的烦恼相应增加。”灰衣人看穿王河的心思,他停顿一会儿,给出新的方案,“这样吧,再给您一次机会,您只能选择一样器官,再报一次价。”
“什么?为什么?”王河脱口而出,他感到自己被戏耍了,“您这样不公平!”
“公平?王先生,您理解错了。按照最初和冯先生的约定,您本来就只有一次机会。我代冯先生和您谈判,为增加您的成功率,为帮助您,才不惜稍稍越界。您不能把我的帮助视为理所当然,一旦不能继续索要,就嚷嚷不公平。您这种方式,才是不公平,对吗?”
话音落下,同样没有任何预示性的声响,镜子同时从天花板与地板往桌面收缩,迅速消失,只留下光滑的、极简的桌面。桌子后面,还是坐着那个一身灰衣、高大的、用帽兜遮住大半张脸的人。
“最终报价不需要再盯着镜子参考。”灰衣人说。
王河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他明白,刚才对灰衣人的指责并没有道理,可他的失落与愤怒也是实实在在的。再回味一番,他发现自己的失落与愤怒,与其说是因为灰衣人突然改变谈判方式而起,不如说是因为冯先生的缺席。正是因为冯先生的缺席,让他被对面这个鬼魅一般的人审视,完全受到这个人的支配。“鬼魅一般”这几个字在脑子里一闪现,王河禁不住打了个冷战,赶紧压制住那个念头的萌生,令他感到无比恐惧又无比滑稽的念头,以免坐实之前的预感。由是,在一个月后,在同样的地方,王河再次对冯先生心生怨恨,怨恨他和自己约定又毁约。尽管他完全明白,这是自作多情,也是罔顾事实,毕竟冯先生委派了灰衣人前来履约,毕竟冯进马和他没有额外的约定,可他还是觉得,冯先生破坏了他们之间的默契。但也许,冯先生只是躲起来,藏在什么地方,看着自己出丑?
“王先生,请告诉我您最终的选择与报价。”灰衣人催促道。
王河收摄心神,回到眼前的事,他这才体会到“最终的选择与报价”的逼迫性,方才的一番胡思乱想,对冯先生的横加指责,都不过是在躲避。选什么呢?他问自己。手指肯定不行,一万块什么都做不了。左肾呢?要是小剧场,八十万绰绰有余。可从一开始就决定,决不消耗在小剧场,也不要勉为其难在大剧场,以免左支右绌,可怜兮兮。如果两个肾加在一起呢?王河摇摇头,都什么时候了,还这么幼稚。就算翻番成交,两个肾一百六十万,再花钱去找个肾装回体内,花掉二十万——且不管“二十万”这个数怎么来的——剩下一百四十万可以把戏完成,可谁能寻找肾源,又让前后手术的时间都在可控范围?谁又能保证手术顺利,换上的肾不会出现排异?难不成真的要为这部戏玩命吗?还是以如此幼稚的算术方式。
“眼睛。左眼,右眼,左眼。左眼,我选择左眼。”王河快刀斩乱麻,慌乱之中做了最初的决定,逼迫自己进到无可后退的地步。说完,他眼前的世界像切换镜头一样闪了一下,范围忽然变窄,清晰度也降低。怎么回事?是被接受了吗?可他还没报价呢。王河眨眨眼,世界又恢复原来的范围,清晰度也丝毫不含糊。
王河看着灰衣人,不知道他如何反应,也不知道自己左眼突然的失明与复明,是不是他干的。
“很好。眼睛很重要,可失去一只并不危及生命,甚至没有任何直接的恶果,是比肾脏更明智的选择。”灰衣人居然点评起来,他完全洞察王河的心思,“现在,请告诉我您的报价。”
“一百……一百二……一百四十万。”王河说完,一下子瘫在椅子上,要不是有靠背,还得出溜到地上。他的两只眼睛有点失神地、焦渴地望向灰衣人,如同押上一切,等待最后一把开盅的赌徒。他也完全想不起“一百四十万”的数字怎么来的了,按道理他应该报一百万以增加交易完成的可能性,也许是灰衣人刚才那两句点评的话激怒了他,因而决定拿一只眼睛赚回两个肾的差价。
灰衣人沉默着,他忽然抬起头,尽管灰衣人的眼睛和鼻子仍旧被帽兜遮着,可这个动作却让王河感到,被两只眼睛直视,这让王河更加紧张,却也让他精神一点,勉强坐直。然后灰衣人站起来,他转身向后走去,随着他的靠近,那在灯光下也略呈暖黄的黑色墙壁居然缓缓分开,露出了由上到下一整块玻璃构成的落地窗,阳光在窗外映照着这座城市。这城市在此刻的王河看来,如此的刺眼。
灰衣人站了很长时间才转过身,向王河走来。随着他的离开,黑色窗帘又从两边合拢,合拢成完全看不到褶皱、缝隙的黑色墙壁。王河看着灰衣人迈步,看到他的衣服和正常人一样随着步子的变动,而摇摆而折叠而带出微风,减少了那时而墙壁、时而窗帘的变化的诡异,也减少了窗户外阳光普照在他心里造成的隔绝感。
灰衣人经过桌子,来到离王河五步开外的地方,站住。
“王先生,要让您失望了。您的报价远远高出我们的估价,交易无法达成。”
王河扭头看着灰衣人,仰视视角下,仍旧看不到他被帽兜遮住的任何地方。这样望了好一会儿,灰衣人的话才渐渐渗进王河的心里,不过他还没法把那话和自己关联起来。
“您什么意思?”王河问。
“我们无法以您的报价,一百四十万元,购买您的左眼。”
“你们以什么原则定价?你们知道眼睛对人有多重要吗?你们知道左眼——不管是左眼还是右眼,对我有多重要吗?”
“能够想象,王先生,失去左眼给您造成的损失,包括外形上的损害,我们能够想象。但既然是交易,双方总得达成一致。定价原则自然以我们的依据为准,有两条:第一条也是最重要的依据,是您愿意拿出来、愿意交割的东西,对我们有多大的用处,如果这方面达成一致,价码超乎您的想象;第二条依据则是您的损伤,尽管您拿出来的东西不是我们最需要的,甚至对我们根本没有用处,但失去它对您的损伤越大,它的价码也相对越高,这不是简单的同情,而是意愿的检验,我们需要看到您为达成交易,愿意付出多大的代价,是不是赔上性命也在所不惜。”
“那在你们的价目表上,我左眼的定价是多少?”
“不如您的左肾。”
有方才那番话,王河已料到灰衣人的回答,可真听他亲口说出还是很沮丧,原来自己的珍视在别人那里并不等值。这么说是否意味着自己并不珍视同样是身体一部分的肾呢?王河无法回答,或者说他的答案是肯定的。可是为什么?仅仅因为在身体里面,平常见不到,也体会不到它的作用?王河无法回答,但他知道,灰衣人不是要给自己上课。
“您刚才不断提到‘我们’,具体指谁,您和冯先生吗?他为什么不出现?”王河问出了两个本不该他问的问题。
灰衣人果然回避了王河的疑问,当然,他并没有解答的义务,他说:“冯先生一会儿就到。”
“那么,在你们看来,失去什么对我损伤最大?请务必回答。”
“在不丧失生命,意识能够自主的前提下,”灰衣人迟疑了一下,“是您的睾丸和阴茎。”
不需要多想,王河就明白了这个答案的合理性,也可以说,这个答案是这个问题的逻辑必然。可就算事先知道,他愿意选择吗?难道要把自己放在司马迁的位置,难道这部戏可以和《史记》放在天平的两端称量?就算他能厚颜到这么去想,可又该怎么给它们定价呢?对,定价,这两个字让司马迁顿时变成虚妄的自我安慰。
“王先生,您为什么要为此纠结?难道不应该问,在您身上,有什么是我们最需要的吗?”
王河怔住了。他不是没想过,而是不知道自己身上有什么是他们需要的,他不是不知道,而是不敢相信他们需要的是什么,因此,他始终压制着自己,不往那方面想,就像他不让“鬼魅”两个字再次在心里浮现。但现在灰衣人这么说,他就不得不去想了,他看着自己脚下蜷成一团的影子,暖黄灯光下,它并不浓密,还有点枯黄。
“啪啪——”灰衣人一击掌,房间里的灯光忽然变了,由普照的暖黄,变成一束炽白的聚光,打在王河身上,顿时他和椅子连成一体的影子斜斜地铺在地板上,如漆般稠密、浓黑,简直像是画上去或者剪好贴上的。
王河站起来,往旁边走几步,让开椅子和桌子,灯光追着他,彻彻底底将一个完整的影子刻画出来。
这时,轻微的“吱呀”一声,另一束追光打过去,一面黑色墙壁从左侧三分之一处向两旁滑开,是一扇黑色的门。冯进马走出来,这次他一身比灰衣人略浅的灰色衣着,仍旧是那头积雪般的白发。
灯光下,冯进马的脸有些枯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