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仆二人听完,都久久没有作声,但他们脸上的激动却再也掩饰不住。
“老哥,你说的那个人,那个神奇的人,他在什么地方?”仆人替他的主人也替他自己问出来。
“顺着这条道往前,走上好一阵,就能看见一大片草原,不是一整片平原,有不少高低起伏的小山,你找到中间那座,山顶有棵大树,他肯定还在树下。”说到这里,赶马人的脸色和语气都有点歉然,“我只是觉得他的能耐和我们常见的那些神神仙仙不一样,如果他肯花心思,愿意帮忙,肯定能帮你迅速痊愈。可他究竟帮不帮忙,愿意帮到什么地步,我也没把握。”
“欸——欸——你们着什么急啊?等雨停了再走不迟。”赶马人看仆人扶着男人进了车厢,自己解开缰绳,坐上驾驶的位置,出言相劝,不过男人又一串强行抑制住的咳嗽让他住嘴,他摇了摇头,“祝你们好运!”
还没有走到那座小山,雨就停了。草原的那头还升起两道彩虹,交错着搭在那里,夕阳也返照回来,让主仆二人眼前刚刚被大雨清洗过的世界新鲜、饱满。
“先生,您再耐心等一会儿,太阳下山之后,咱们往上走。”马车赶到那座赶马人说的小山脚下后,仆人下了车,对车厢里的男人说。
“不等了,这儿没谁会看见我,趁天还亮着上山,也方便得多。”男人说着,抓住仆人的手,下了车。
上山的路比仆人预想的要好,不久前的大雨并没有把路冲坏,甚至没有冲得泥泞,他们脚下所踩的要么是久被人行走、铺垫出来的石子路,要么是有点滑却很是结实的黄土路。也有几段路只能从草丛里走过,仆人只需要扶住男人,不让他摔倒,同时两人都注意高抬脚,落脚也尽可能直接点,以免草上的雨水弄湿鞋子和裤子就行。不过这山远比他们想象的要复杂,比看起来高还好说,麻烦的是有几个起伏,需要先下到沟里再爬上坡。这并不难,却很耗费时间。当他们终于爬完沟坎,山顶在望,连那棵树都影影绰绰可见时,太阳早已落山,晚霞也已退去,只有一轮硕大圆满、辉光遍洒的月亮悬在幽蓝夜空。
男人望着那棵树的方向,重重喘息两口,忽然像是被重新注入力量,抬脚跑起来。仆人惊讶又紧张,急忙跟上,可总是落后那几步。
树也比想象中还要大,它像是折断后新生的,在两人多高的地方,从三人合围的主干上又长出来三个各有一抱粗的树身,各自向上长了五人多高,迅速把枝叶变小变密,向四周分散开去。因而树下遮蔽的面积足抵一座大房子。树叶绿得发黑,密得难以透过光亮,可因为月亮还在半空,月光是斜斜照来,暂时还没有在树下留下多少光线不到的地方。
他们要找的人就在树下,坐在那儿,没有采用任何男仆熟知或听人说起过的坐姿,就是那样坐着,仿佛赶路的人累了,随便找个地方坐下休息,随时都可能起身离开。他还是那一身灰色的衣服,从头到脚,把整个人包裹得很是严密,他的头也还是抬着,专注地盯着某个令他出神的地方,像在看月亮又像在聆听什么。
男人走过去,走到离灰衣人几个身位的地方,站住。他盯着灰衣人,同样专注而出神,似乎并不想打扰。他们说话之前,仆人看清楚了他们身后那棵大树是枫树,灰衣人屁股下面,坐着的是另一个树墩,仆人不清楚那是不是另一棵枫树遗留下来的。
“先生,您来了。”灰衣人忽然回过神来,看着男人说道,说完他站起来,往旁边让了让,“您请坐。”
男人没有谦让,他走过去——仆人发现他的步履越来越缓慢、沉重,每挪一步都要凝聚浑身的力气——坐在树墩上,坐下的瞬间,他的整个身体都垮塌了,仿佛以往捆缚维系他身体的那根草绳,随着坐下而松弛,而掉落。但垮塌的身体仍未能躲过咳嗽的袭击,他刚一坐下,胸腔内的报复机制就受命启动,并且拉来身体的各个部分做同盟,使得他的咳嗽无比惨烈又无比空洞。
“先生,您这样还赶过来,何苦?”灰衣人等男人咳至无力,不得不熄灭停止,问道。
“有个问题,想请教——您以前的那些交易者,在他们告别人世之际,在他们死之前,您会出现吗?”男人好不容易挤出一句话,不过说完,他又好了一点,勉强可以正正身形,声音也有了点实质。
“先生,我得说句实话,此前并不是我自己交易——不,也不是我和别人,反正就不是完全由我决定——那时候只需要得到影子就行,现在,我自己操作这件事,我想有些规则,尽量遵守。您说得没错,我是想过,从今往后,在你们死前,我会出现的,看看有没有什么异常的、有碍交易的情况发生。”
“您交易是为了什么?”男人这时候可以专注地注视着灰衣人了,谁都看得出来,这是他强提着的最后一口气。
“先生,尽管您是我自己操作后的第一个对象,我为什么交易还是没有义务告诉您,它完全不在咱们的交易内。”灰衣人的语气开始变得冷淡,拒绝意味明显。
“哦——”男子停了停,“那您能不能告诉我,您为什么会有两个影子?如果其中有什么疑难,说不定我可以参谋参谋。”
听了这话,灰衣人难得地垂下头,过了好一会儿,才又抬起,“是有两个影子,但没有一个是我的。不,准确说,只有一个影子,另一个是我自己。”
自从知道主人把影子卖给灰衣人,仅有那么几次见到灰衣人,仆人都没想起往灰衣人脚下看,他天然以为他必然有影子。现在仆人明白,他以前是不敢往那儿看,怕想起主人的伤心事,怕看见“两个影子”或者其他诡异的事;现在,仆人放胆往灰衣人脚下看过去——那儿果然空****的,和他的主人相仿佛,但又有什么不一样。是了,主人的身边没有影子,但会给人空缺的感觉,就像是地面上被剜去了一层透明之物,而没有影子的灰衣人,身边无论是地面上还是空气里,都没有空缺的感觉,似乎他就应该如此。
但现在,灰衣人的脚下有东西正在生长,不,说生长并不准确,那像是有东西从他身上流淌下来,在地上漫开去。确实是漫开去,那一团黏稠之物从灰衣人的脚下出发,贴着他脚下所及的土地,不管地面是否平坦,也不在意那里是否有青草、树枝还是石子,一律覆盖过去,很快成了月光斜射过来,应该形成的影子的模样。“影子”的方位和月光照射过来的位置还有点出入,不过灰衣人或者“影子”对此是自知的,“影子”稍稍往旁边移了移,男仆就再也辨认不出他的位置有什么不对了。当然,要是细看,还是分明,“影子”是灰色的,深度并不够。
“您看,这是我自己的‘影子’,是我身体里的一部分变化出来的。”灰衣人似乎苦笑了一下,他右手插入衣兜,从里面拿出一个黑色的小皮袋,左手从里面拿出一个东西,往地上一扔,那个比现在的男人要健壮得多,但有着某种神似的影子在那里了。他像是躺在地上,又像是站在他们面前,也可以说,是坐在他们旁边。
“这曾经是您的影子,现在是我的了。”灰衣人说。
“不,他还不是你的,只能说,他归你保管。保管并不意味着拥有,就算意味着拥有,也不是你那个层面上的‘你的’。”男人又是一通咳嗽,给出了一番论证或者反驳。很难从他的声音里听出愧疚、难过,不过从他刻意避开影子的方向,可以知道,他的情绪并没有那么平静。
灰衣人沉吟了一会儿,似乎在斟酌词语,又似乎在酌定分寸,“先生,您赶过来不是只为和我说这番话吧?如果您是想看看他,您看到了。如果您还有别的想法,我提醒您,尊重咱们的约定。”
“你误会了。我来只是想知道,你会对影子做什么,是我把他交给你的,不管你做什么,我都无权干涉,但我还是想知道,无非求个心安。但现在我知道了——但我要告诉你,你的想法不可能——”
“为什么?”灰衣人的不解多过愤怒。
“很显然,只有你自己的影子,你身体的一部分成为你的影子,才真正是你的,才可能和真的影子一样。你想把别人的影子,我的也好,别人的也罢,驯养、驯服成你的,都是白费心力。”
灰衣人抬头看看月亮,看看脚下自己变出的“影子”,“影子”的动作慢了半拍,他看过去时才停止抬头看月亮的动作。灰衣人指了指慢半拍的“影子”,“我明白您的意思,我这个‘影子’并不差,他只是需要更灵敏,颜色的变化更自如。可是,先生,您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要点化我?”
“不为什么,只是看到你需要,只是你需要的我明白……”话没说完,男人咳嗽起来,这一次并不猛烈,但咳嗽声就像泡沫一样,从他的胸腔不断涌起,不断涌到他嘴边,不等膨大就破碎。
“您知道吗?!我家主人赈灾完毕就催着我上路了,我们在路上走了三年,才找到您。我之前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找您,现在我知道了,我觉得不值。”仆人急忙赶过去,扶住要从树墩上出溜下来的男人,他终于忍不住,对灰衣人吼起来。
“您真是太好了。先生,我几乎都要后悔当初和您做交易了,但是,想到我一独自操作就遇上您这样的好人、义人,我很为自己的判断骄傲,想到您教会我的东西,我又是多么庆幸自己耐心等待,促成了这次交易。”
灰衣人喃喃自语,男人的气息越来越微弱,但他的眼睛还是睁着,还在盯着灰衣人。
“您放心,我领您的情,但我不想欠您的情。我向您承诺——”灰衣人说完,冲原本属于男人现在归他所有的那个影子挥了挥手,那影子一动不动却从身上剥离出来一个似有若无的轮廓。灰衣人指着那个轮廓,“我承诺,每个影子身上独属于人的这一部分,都可以在影子原来的主人去世的瞬间,回归本尊。除非,他的主人在我的询问中,将它再次交给我。现在,让他回到您的身上吧,您给了我很好的建议,这算是我的回报或者报酬。”
灰衣人说完,没有任何动作,那个轮廓就向树墩上仆人怀里的男人走去。
在轮廓纵身向男人扑去,融入他身体的瞬间,男人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灰衣人说了一句话,说完,他就溘然长逝。
“不要躲起来,要和把影子交给你的人一起,经历人世。”男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