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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对白(第1页)

第四部 对白

1。你与他

从那栋海棠掩映的别墅回来,冯进马就到了地下二层那个展览的空间。这一个月,他大多待在地下,将每一幅作品上上下下打量个遍。有时,他还将它们举在手里、贴在眼前,仿佛要辨认清楚每一个颗粒。少数几幅,他还拆掉框架,拿掉保护,手指贴着画面,一寸一寸抚摸而过。无论是看还是摸,他的重点都放在那些被扫描过的物品上,特别是没有得到美化,仍旧以影影绰绰似无实质的灰色呈现的部分。那时候,他的神态、动作不像是在触碰一件物品,而像是在对待一位挚亲亡友的遗骨。这样持续好几天,悬挂摆放的作品都被他动过,以再难辨认出原初模样、顺序的方式,放在地上、靠在墙上,却又呈现出一种独特的以阴影为节奏的规律。这时,冯进马才对着这节奏点点头,转身走进何芷、何芫处理那些图片的工作空间。

工作台上分门别类地放着几百张打印完成的软片,电脑里也统一将它们对应着编了号。三个人就这样默契地立即着手,准备将那张被X光扫描而过的老虎,放进适合它的空间。起初,自然是寻常理解中的老虎出没的地方,也可以说,一切能被百兽之王视作领地的自然空间。比如树木绵密、光影斑驳的丛林,一阵风起,老虎蓦然出场。比如明月高悬、磅礴浑然的巨石,老虎登高望远,不怒而威。再比如潺潺湲湲、幽幽咽咽的溪涧,老虎伏身,舔舐着透明的水流……所有的自然场景,因为老虎的出现,有了被整顿出来的秩序。但毕竟老虎已经被X光穿透,只留下灰烬一般的身躯,没有斑斓的皮毛对自然的震慑,冯进马他们添加进去的风物有着随时都可能瓦解的脆弱。

他们也尝试着给老虎部分着色,像对待那头大象那般,让它兼具斑斓与死寂,可仍旧无法满意,因为一头老虎天然具备的赫赫威仪将因任何一片阴影而大大减损。要是给老虎全部着色,恢复原本的模样,一切又都变得寻常乃至平庸,看不出任何被提炼的迹象。几天困顿后,冯进马让老虎离开它惯常统领的地方,进入坟场、矿坑、废墟以及其他类似的地方,效果立即大大显明。那些可以辨认出人的痕迹,却再也没有人出没的地方,其空旷、荒凉因为一头携带着死亡力量的老虎的出现,而变得更加凌厉,却又在凌厉中吐绽强劲、陌生的生机,要蔓延开来,席卷、吞没世间万物。这生机让冯进马恐惧,想尽各种办法,都无法予以平衡,直到他将那只被捕食的羊羔以本来的样子放进画面。羊羔的无辜、恐惧,伴随绝不因落在画面上而消除的咩咩声,一起出现在这些人的遗迹里,以各种必将迎来老虎的攻击,必然迅速被它撕碎的姿势,战栗着,等待着。说来也奇怪,羊羔这完全出自本能的、毫无矫饰的恐惧,它缩成一团的模样,一旦出现在老虎对面,就有力地消解了那凌厉的杀气,使得那裹挟着毁灭气息的生机顿时退回至灰暗的、薄弱的状态。就仿佛,羊羔那洁白的身体、细小的骨头是一堵柔弱却无法突破的高墙,老虎那以暗影与苍白勾勒的身体,到了它面前,两相对照,迅速退回成被X光穿透的、再也没有实质的躯体。

羊羔的柔弱散发出的力量如此持续、绵延、强大,让老虎相形失色,也让冯进马心绪难平。他进行各种反击,使用各种方法,都无济于事。甚至,他不顾何芫的汪汪泪眼,将真实的羊羔扔进拍摄的玻璃空间,任凭它在现实中被老虎撕碎、吞咽,并且拍下整个血淋淋的过程。可当他把这些内容转移到电脑里,再将它们打印出来之后,发现羊羔的力量更加强劲。它的近似于毫不挣扎、毫无反抗的承受,它迅速被死亡缴纳的哀叫,乃至于它染红一身羊毛的鲜血,被一块一块撕下,一点一点吞咽进老虎肚子里的嫩肉,都在深浅程度不一的胶片上获得了难以言说的力量。X光穿透一切,直接从万物提取暗影的力量,被羊羔完全反转,具备了抵抗的因子,并且在面对老虎的暗影时,呈现出柔弱至极又绵延不绝的气息,不同于老虎的另一种活物的气息。正是这气息让冯进马忧惧,无可平衡,让原本已经灰暗的老虎不止失去颜色,更失去对周遭荒凉的统摄。

无奈之下,冯进马开始将老虎放置到热闹、喧嚣的场所,开始在它周围放置人的生机。在何芷、何芫的协助下,姿势不同、明暗不一的X光提取过的老虎被放进超市、商场、饭店、茶馆这样人烟稠密的地方,也被放进美术馆、博物院、音乐厅、电影院这样一些与精神产品关联的地方,甚至它还上了T台,把守一角,严密注视着款款来去的模特。但并没有什么用处,仿佛和羊羔的对比永久性地从老虎身上抽走了元气,带走了支撑它定义它的东西,使它再难获得之前那种统摄气息。百兽之王一旦丧失控场的能力,也只能徒留下虚弱单薄的身影,更别说企图从人群密集的地方吸纳人气,以作弥补了。

越是这样,冯进马越是着急,甚至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是一定要让老虎重新展现它统领一切的气度,哪怕它已经丧失斑斓,只余下暗影,哪怕它和他并没有任何他以为的关系,即使是类比、暗喻等层面上的关系也没有。可现在就是这样,一只羔羊成功地彻底地击溃了老虎,也让他难以为继。

“先生,有什么需要我效劳的吗?”把老虎放置在足球场上也无济于事后,冯进马陷入焦枯,只能白白坐在卧室里,盯着白色的墙壁,无力继续下去,也无力进入短暂的浅如勺中波澜的睡眠。然后,他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平静得冷漠。灰衣人来到他身后,保持着恭敬的距离。

冯进马心中蓦然涌起不受控制的喜悦,腾地站起来,他随即意识到这一点,有些惊慌又有些恐惧地坐下。然后,他停了一停,才转过身来,正对着灰衣人。灰衣人必定将冯进马刚才的动作进而心思全看在眼里,可他仍旧保持那恭敬的模样。不过,现在冯进马的心思不在这方面。

“老虎为什么会畏惧羊羔?”冯进马问。

“老虎并不畏惧。老虎进入黑暗,失去外在的皮毛,看起来也就失去对世界的统领,因而仿佛在羊羔鲜活的生命面前变得苍白、虚弱,表面是这样,实际上,老虎现在的境地,羊羔根本没有进入。”

“你是说,让羊羔也以被X光提取后的样子,和老虎相对?”

“不。那样羊羔仍旧被老虎完全压制,和寻常的情况一样。你要看到的是老虎,不是和羊羔在一起的老虎。”

“没有羊羔,最终也就看不见老虎。”

“先生——”这一次灰衣人抬起头来,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打量冯进马,“您真的想看到老虎现在的神采?”

“对。”

“它现在应该出现的地方,它能统领的世界,是黑暗。”

冯进马再次猛然站起来,他看着灰衣人,双眼放出灼灼光亮,但盯了不久,光亮开始暗淡。“黑暗?它怎么进入黑暗?!X光不就是从黑暗中提取出它的身体?你的意思是,将它重新放逐回去,无法分辨?也许是这样。可这样一来,我如何能够看得清它的样子,又怎么知道,它是不是在统领所在的世界?那不就只是成了言辞中的事?”

“您以为黑暗是什么?就是没有光,漆黑一团吗?”

“难道不是吗?黑暗不就是由光来定义,依附于光?”

“你说什么?”灰衣人的声音陡地由平常的冷漠急剧降温,瞬间冰冷到极致,“既然这样,有必要让您知道什么是黑暗。”

说完,灰衣人掉头就走。冯进马跟在后面,随着他走出房间。电梯快要关闭时,何芷、何芫匆匆跟来。冯进马抬手想要让她们出去,见灰衣人没有任何表示,便没有吱声。电梯启动,到了地下五层。

“您让何芷正常操作就行。她们能看到的,也是她们想看到的。”灰衣人叮嘱一句,径直走向封闭的玻璃空间。

冯进马示意何芷进到金属空间后面的操作间。四堵似有若无的钢化玻璃内,仍旧是亮如白昼。看不到阻碍与穿越的任何过程,灰衣人就站在了里面。

“不必调整墙壁。”灰衣人指着玻璃,“四面的X光都同时照射即可。”

等三个人都穿上防辐射的衣服,等何芷、何芫如临大敌地仔细检查完毕冯进马防辐射服上固有的锁扣,确保没有一丝缝隙将他的肌肤暴露在直接光照下,灰衣人的声音忽然径直传过来,如耳机中密语,只到达冯进马的耳畔:“先生,请开始,请直接看。”

冯进马接过遥控器,先按一侧墙壁的照射,那噪声响起,玻璃空间里的光线似乎闪烁一下,变得强烈一些,可又并不确定。然而灰衣人站在那里,并没有任何变化——冯进马不想去看电脑上的即时影像,他明白灰衣人的意思。于是,冯进马摁下另一个键。噪声不是再以刚才的份额再来三份,而是陡地增强十数倍,乃至数十倍,以致不再是对扫描的痕迹标注,而成了纯然的折磨,仿佛钻机在大脑里施工,但冯进马忍受着,何芷、何芫也忍受着。

然后。然后灰衣人张开双手,没有过渡,他的身躯,不,他那灰色的袍子涨满整个玻璃空间。同样没有过渡,涨满玻璃空间的瞬间,整个灰色的袍子失去了颜色或者说获得了颜色,反正以纯然的黑占据了立体的玻璃空间,就仿佛是一团有形体有质量的正方体的黑,原本就在那里。在玻璃空间建好之初,在玻璃空间起意之前,它就在那里。也只是这一闪念间,整个地下五层,从灰衣人占据的玻璃空间,到冯进马他们所在的金属空间,还有金属空间与玻璃空间之间的空间,所有的空隙,所有空气到达与无力到达的地方,也都随之失去光线,变得一团漆黑。不,是一团漆黑套一团漆黑。

就是在那时,冯进马看见了。是真的看见了吗?起念的同时,他又带着疑问。可不是看见又是什么呢?光线消失,噪声消失,可与此同时,甚至要说非得如此——非得如此,他才能够看见,以他的眼与身与神,以他全部的物质与能量,看见灰衣人的所在,看见他漫溢的、无可阻挡的黑暗,他看见黑暗的形体与层次,直接看见黑暗的质量。再往里看,他看出,这黑暗并不是灰衣人体内的,并不是灰衣人自身。灰衣人只是映衬,只是显影,只是介质与容器,让他得以看见黑暗。尽管这样,冯进马仍旧理解,与之接通了。他眼前出现了那头以满身斑斓巡视整个宇宙的老虎,他在任何地方都彻头彻尾的灰烬、荒凉、苍白,放进眼前的黑暗,居然有了主导黑暗的能量,让黑暗从它体内源源不断涌出。在这里,那只羸弱的、战栗的羔羊只能按照造就的法则,在它面前屈服,乖乖地自动地送入它的爪下口中。

时间是停止了,还是无限延长了?还是,时间被压缩了,但在压缩的有限范围内,困住了冯进马,给予独属于他的无限绵延?冯进马恍惚无定起来。在这样的黑暗中,他该如何确定自己的方位,如何确证自己的存在?就在这时,那老虎停顿下来,凝神倾听,然后奔跑,跃起,向着他扑来。跃起的瞬间,老虎喉咙里发出倾尽黑暗之所有的吼声。震天裂地之间,冯进马感到自己就是那羊羔,眼前的老虎金光四射,是的,黑暗中的光,黑暗生产的光,斑斓、绚丽,带着黑暗的质地,犹如一团黑暗的火浆。

老虎将要撕碎羊羔,黑暗将要吞噬空间,冯进马眼前陡然一亮,等他如溺水者被抢救回来,缓缓落到现实世界时,一切都和之前一样:玻璃空间亮如白昼,灰衣人站在外面,何芷、何芫一坐一站,待在他身边。刚刚发生的恍如一场梦,甚至,是一场已经迅速从记忆里被剜走的梦,只留下一缕疼、一片空。脱去防辐射服时,何芷、何芫仍旧有点目光呆滞,神情惊惧,她们都避免看向灰衣人,也避开冯进马和彼此的目光,默默地跟在后面,走进电梯。

“我要出去看一看——”冯进马顿了一顿,又说,“去这些年我们建起来的大楼,看看建筑,看看建筑里的人。不用太多,两三处就行。”

灰衣人微微垂首,“好的,我来开车,何芷、何芫……”

“何芷、何芫也去。”冯进马说完,在电梯操作盘上按了“-1”。何芷、何芫这才稍稍缓过来似的,神情慢慢恢复正常,她们互相看了一眼,没有说话。

到地下一层车库,灰衣人选了一辆挂上篷的跑车,冯进马坐上副驾驶,何芷、何芫坐在后座,汽车发动,驶出车库。看到通明的灯火,再一抬头,看见罩在灯光所及范围上空的,由昏黄混沌至深邃漆黑的夜空,冯进马知道,夜晚早已降临。虽然,刚刚目光被夜空烫了一下,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回缩了一缩,但他还是顶住惊颤,死死顶住了黑暗夜空向身上倾注的摧毁性力量。车很快跑起来,冯进马的目光也从夜空转移到道路旁边的风景,那些一闪而过的人影、树木,还有仿佛在视线里拖曳而过的房屋。

“冯先生——”何芫忽然开口,她的声音发颤,不用回头,冯进马也知道她偏过脑袋,视线完全从灰衣人的所在挪开,“冯先生,您是不是欠他很多钱?多到即使赔上全部家业,都远远不够?”

“什么?”冯进马没有明白何芫为什么没头没尾来这么一句,他看了一眼灰衣人。灰衣人看不出任何异常地开着车,仿佛没有听见。

“或者是您有什么证据、把柄被他抓在手上,要不然您为什么会这么听他的话,这么唯他的命是从。”何芷的话更有杀伤力,她毫不畏惧地盯着灰衣人没有被驾驶座遮挡住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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