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下,老人看见离他不远的地方,站着一个薄薄的,但是漆黑严实的影子。影子身旁,还站着另外八个影子,正是那八个之前出现又被他挣脱的影子,他们按照出现的先后,从左至右站成一排。
看到他们都出现,老人松了口气,看来他们也想做个了结。再发现他们共有九个时,老人心里一动,这一动也让他确信,不会再有新的影子出现。结束得正是时候。可老人并不着急,他要等一等。九个影子同时出现,自然有其打算。
站成一排的影子沉默了一会儿。看不见他们的面孔和表情,无法判断他们是在思考还是在犹豫,只从他们的动作方式与幅度,能看出影子相互之间有交流。不一会儿,最初出现的那个影子开口了。
“我们比你更适合这个园子。你应该离开,把园子留给我们来打理。”他说。
“你们依据什么这么判断?”即便早就知道后续,但亲耳听到,老人仍旧很惊讶。原来他们并不清楚事情的原委与去向,这让他心生怜悯,但怜悯一闪而过。
“在我们之前,这个园子一点儿条理都没有,根本看不到有人关心它,在意它。”第一个影子说。
“没有人给它安排秩序,让所有的事物在应该在的位置上。”第二个影子说。
“没有人给飞鸟、走兽、鱼虾、昆虫安排出没的时辰,经过的路径。”第三个影子说。
“没有人给花草树木安排荣枯的分寸。”第四个影子说。
“没有人给雨雾雷电风霜雪安排时令。”第五个影子说。
“没有人呵护新生的生命,没有人怜惜衰老的躯体,没有人埋葬死去的遗骸。”第六个影子说。
“没有人播种,没有人收获,没有人渔猎,没有人储存。”第七个影子说。
“没有人珍惜现有的一切。”第八个影子说。
“没有人懂得光的重要。”第九个影子说。
九个影子,一个一句,不多不少,说完又都陷入沉默,仿佛他们已经说完所有要对老人说的话,也不管相互间的内容是否有重合,也不管是否说尽他们的意思。
“没有你们说的这些,这个园子就不存在了吗?”老人等了等,确定他们都说完,才接一句。
“你们搞反了。在你们说的那些事之前,在你们认为有人应该操心那些事之前,这个园子就有了,这个园子里的一切都有了。如果你们说的那些重要,园子又一直没有,园子早就消失了。不过,你们提出这样的要求也不奇怪。”老人叹了口气,“因为你们没法真正懂得这座园子。”
“正因为不懂得这座园子,你们四散开去,仿照着我,给迎面而来的每一样事物都取一个名字。你们根本不考虑,赋予一样事物以名字意味着什么,更不考虑在这座园子里取名的真正后果,你们只想着,由你们命名的事物会归属于你们,你们只想着,这座园子里你们命名的事物越多,你们占的比重就越大,就越有可能从我这里把园子夺走。浑然不管,有些事物永远都不应该赋予名字。
“你们犯了大错。”老人一锤定音,“难道你们没有发现,这座园子里没有一样事物有影子吗?每一样东西都是它的自身也是它的普遍,是它的抽象也是它的具象。因此,它们才同时在生长、在寂灭,在形成、在固定,在分蘖、在并枝。你们以为,赋予它名字就能将其占据,错了,给它们命名,并不是为了将名字固着其上,进而将其占据。名字对它们来说,如同影子,并非真正需要,而仅仅出于便利。这也许是身为影子的你们理解不了的,那我换个说法,它们就算有影子,也不在它们之外,也不在地上显形,它们是自身又是自身的影子。”
老人的话无疑是重击,影子们呆立原地。过了许久,第九个影子才动了动,准备反驳。老人没有给他机会。
“你们不管不顾地命名影响不了园子,并不意味着你们没有犯错,因为无知的莽撞是最大的错误。你们不知道,命名不是作用于园子,而是作用于园子投射的那个世界,园子里的事物得到命名,就会投影于那个世界,在那个世界衍生。因为你们的不管不顾,那么多不应该获得名字,也就不会投射进那个世界的事物,现在都到了那个世界,开始起作用。如果放任不管,那个世界迟早会被你们的行为毁坏。为防止这一点,也为惩戒你们的行为,我要将你们赶出园子。你们——”
说到这里,老人语气严厉起来,“你们就去那个投影的世界吧,看看你们都做了什么。如果你们足够幸运,能够明白过来,下一次就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或许是“赶出园子”的明白无误,这一次九个影子没有发呆,他们相互间密切而明显地交流起来。他们似乎对老人如此快速的决定准备不足,但他们必须迅速回应。在这样的时刻,第九个影子决绝的动作无疑主导了其他影子。于是,九个影子步调缓慢,但绝不退让地逼了上来。
“你们不只无知,简直愚钝得可笑。”老人呵斥道。
也许是老人过于迟缓,也许是影子过于迅捷,围上去的九个影子一出手,就擒住了老人。他们分别捉住老人的一部分,有的抓手,有的拽脚,有的箍住腰,有的掐住肩膀,还有的捏住老人的耳朵、鼻子,撕扯他的头发。就在他们各就各位,约定发力时,老人身上的灰色衣服如水漫延、如火蒸腾,猛然生长,遮没他全身,覆盖了所有被影子捉住的地方。
然后老人出现在三米开外,看着他脱身之处。
留在原地的灰色衣服,停止生长,被风吹拂般微微摆动起来。那摆动轻柔却不可抗拒,随着摆动,像是倒拨时钟,让吹出的泡泡回到吹管一样,只见那些影子,依照捉住老人的不同部位,由下及上,一个一个都被吸附进灰色衣服,没有一点儿挣扎空间,也没有丝毫反抗余地,更不留下任何残余。
等九个影子都被吸进去之后,老人拍了拍手。
灰色外衣鼓胀起来,罩出一个高大的人形,有了人的空间,那灰色的衣服遮住那人的整个身体,他的大半张脸也被帽兜遮住。他被衣服遮住的地方,是灰色的。他露在衣服外面的地方,也变成灰色。他成了一个灰衣人。
起初,灰衣人还在挣扎。或者说,那件灰色衣服内如同装了九只兔子,左奔右突,在不同方向上起伏出一截。但随着衣服的收紧,随着时间的推移,灰色衣服终于以人的形态,安稳地站在那儿,带着显见的恭顺。恭顺间,仍有隐隐的愤懑与不服。
“去吧。”老人说,“不要错过机会,把精力白白浪费在愤怒上。虽说那是个投影的世界,但依据投影,也能真正认识园子,进而弄明白你的错误。找点事干吧,对你没有坏处。但记住,不要脱下你的衣服,更不要试图获得名字。”
灰衣人整理了一下衣服,对着老人深深鞠了一躬。
“我会回来的。”灰衣人说。
“但愿如此。因为你,我有了新的想法,我要向那个世界敞开园子,所有的人,只要他们知道,只要他们能走来,能找到,都可以带着他们自己的影子到园子里来。在这里,他们将见识到本原而非投影,他们将知道事物原初之美,他们将有可能让影子回到他们身上,从而和园子里其他事物一样,是其抽象也是其具体。他们甚至有可能,在我再次来到与创造这个园子时,就在这里。”
“我不是为了和你置气。我只是承担我的角色,履行我的职责。现在,该你承担和履行了,去那个被你的命名改变了的世界。”
老人说完,冲灰衣人挥了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