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时站住,在菜单上写写画画。一个人分饰两角,讨价还价,总算拟定基本的价目表。当我在离住处只差几条街道的过街天桥上站定,看到日光下沉到这座城市西面的楼群之后,再转动一圈,看到四面八方都有了暮色的痕迹时,我闭了闭眼,感受到黑暗如同厚重无限的窗帘覆盖在眼睑,我知道,有我一直在回避,不愿意询价,不想将它放在天平的这一端称量的东西,那就是我的眼睛。还有谁能够生生将世界从自己眼中挖出,将它的色彩与细节猛地扔到地上,任它们在某个再也无法确认再也无法找回的地方弹跳、破碎、销匿?这难道就是冯先生,病态的黑暗里长出来的冯先生想要的?不,他并不想要,因为我的眼睛并不会给他的世界增添什么,他只是想要我失去。不只是眼睛,他一直索要的,都是我的失去,纯粹的并不会从我身上转移到别人身上而仅仅在我身上留下空缺的,失去。为什么别的部位、器官,我都可以坦然想象失去之后,我会是什么样子,唯独眼睛无法想象,不能接受?是因为不能目睹,不能见证,相当于将我从世界摘除吗?
我站在天桥上,琢磨良久,犹豫再三,终于在菜单上写下“眼睛”两字,又划掉,改成“左眼”。忽然,一阵嬉闹声传来。寻声看过去,几个小女孩刚刚上了天桥,正从那一头往这边跑来,她们的鞋子踏在桥面上啪嗒作响,嘴里发出笑声、尖叫声,每个人的手里都抓住一根细绳,绳子向上牵连着一只飘浮的蓝色气球。小女孩们的跑动拽得气球起起伏伏,当她们跑到我站立的桥这一头时,我才看清楚,那蓝色气球末端的绳子不是拽在她们手里,而是系在她们的手腕上。这五个差不多都在四五岁样子的小女孩站在桥头,向桥下张望了一会儿,冲桥的另一头挥起手来,五个女人先后在那儿上了桥。
这时,远远近近的街灯亮起来,周边商场大厦里原本就亮着的灯光更见煊赫。世界因为这人为的光亮似乎变了番模样,连小女孩们手里的气球都由蓝开始变紫,只有她们叽叽咕咕的说话声仍旧那么清脆柔软。
我再也没法继续站在那里,更没有办法在“左眼”旁边写下一个数字。还有的是时间,还来得及说服自己。我这样想着,挪动双腿,下了过街天桥,前面不远处散发着躁动光芒的霓虹招牌,熟悉的“redheart”这几个字母似乎除了平常的有关酒的暗示、指引外,另有意味。是什么呢?是“heart”这个字吗?是在告诉我,必须手持利刃,插入胸膛,将一颗热乎乎的仍在跳动的心脏捧到冯先生面前吗?“人若是无心若何?”“人若无心即死!”
一阵轰鸣擦身而过,胜过比干**之马的哒哒马蹄,停在redheart前面。一阵喷响鼻般格外嚣嚷的马达声后,摩托静止下来,骑手跨下车,摘去头盔,露出长发,上台阶,推开门走进去。一闪之间,那年轻的身影有什么格外让我心里一动。我再没犹豫,加快步子,也上前上台阶,推开酒吧的大门,进里面,下几个台阶,在第二道门前,我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只看两眼,喝一杯就可以了。实在不行,就再来一杯。但到此为止。
门后就是寻常酒吧的样子:一个吧台,几张桌子。除了酒保和一个歪在一把圈椅里瞌睡的男人,就是在我前面进来的那个女人。女人坐在一张桌子后面,右手托腮,望着墙上的一幅画发呆,那是幅常见的林中景致,变异的仅仅是色调,天空与缝隙变成黑色,树与草变成红色,石头是蓝色,走兽是绿色。整张画有一点诡异,但也不至于诡异到惊悚。我靠在一张吧台凳子上,要了杯啤酒,又看一眼那张画,目光还是落回女人的手上,正是它垂在她身边的形、推开门时的影,召唤我跟随进来。
也许是感觉到我的盯视,女人有点不自然地垂下右手,先放在桌面上,然后往回收收,再赌气地拿起面前的啤酒,扬起来,猛灌一口。就是这个动作,我得到神秘的启示。我走过去,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可以让我看看你的手吗?”我问。
“你说什么?”女人看着我,白净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像是有人把割伤的手指伸入一个盛着清水的白瓷钵中,血液迅速洇开的那种红。她的脸真好看啊,精致,无瑕,那红又增添了生机与动态。
“让我看看你的手,右手,刚才拿啤酒的手。”我紧紧盯住她,不是给她施压,是担心自己眩晕、摔倒。
女人却似乎真切地感受到盯视的压力,首先晕眩了,她有点莽撞地伸出右手来,先是掌心冲上,然后又翻过来,一动不动地搁在桌面上,仿佛等着有人随时将它剁下,然后她恼怒又无力地说:“看吧,看吧。没见过,是吧?你也想有是吗?”
说完,她又抬起右手,平直地举到我面前。
真是一只漂亮的手,它会让你想起玉、葱与柔荑这样的词汇,会让你渴望得到它的抚摸,想要吻在上面,但这些想法都只在心里一滑而过,我的目光死死地落在她拇指的旁边,那儿长着一截粉嫩的半透明的无骨的六指,随着她的平举,它还微微颤动。
“你这根手指卖吗?卖的话,定价多少?”我伸出手,想要抚摸那根多余的手指。这是不是最佳解决方案呢?如果每个人身上都长着多余的部件,明码实价,一旦需要,随时切割。
但那只手缩了回去,缩回那瓶百威旁边,一把抄起它,向我猛地一掼。一股啤酒喷涌而出,射在我脸上,啤酒沫在我额头、眼睑、鼻子、脸颊等等地方,绽放出朵朵细小的花。
“滚!”她呵斥。
我还没有来得及伸出舌头,品尝从脸上流下的啤酒的味道,衣领就被揪住,整个人就被提离地面。提溜我的人只是往旁边跨了两步,似乎在寻找合适的地方,然后就如对待一只布袋,将我一扔。
我像是个箭头,导引着来自不同方向灯光的影子,摔在吧台前的地板上。那咚的一声吓醒了圈椅里瞌睡的男人,酒保也伸头从吧台上望过来,但我没时间搭理他们,我定定地望着那个女人。此刻,她已经站起来。她和那个把我扔在地上的男人,隔着一张桌子,有点别扭地拥抱着。
但他们显然不在意这点别扭,他们的身体就像树和藤缠绕在一起,互相搂抱,互相捕食。随后,炫耀似的,他们热烈地拥吻起来。他们的侧脸正对着我,我看得见他们所有的缠绵,他们的舌头在对方的嘴里出没、搅动,他们的嘴唇邀请对方前来撕咬,他们的牙齿在对方体内啃啮。他们互相吮吸,互相给予。
而在这一切动作的中心,是她那静止的右手拇指旁边,无骨的挑逗的六指。它粉嫩、半透明,随着热吻的激烈而颤动。
于是我站起来,远远地,定定地,看着它。我问。
“你的吻,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