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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自白(第1页)

第二部 自白

1。地下

“冯先生——”何芫喊了一声,迟疑一下,“今天是1号。”

“今天拍什么?”你问。

“老虎。”何芫的声音痛苦起来。你知道她为什么迟疑和痛苦——每次只要拍活物,她都会这样。你也知道,她专门建了一座半私人性质的动物园,收留那些被你拍过的动物,它们有不少都是在她的亲手照料下,尽可能减少痛苦地离开这个世界,这些你都听之由之。甚至拍摄非洲象那天,何芫整个过程都泪流不止,你也没有太过计较。但是,你不允许任何人劝阻,她也很清楚。也许察觉到自己的语气可能带给你的不快,何芫接下来的话多少带着顺从的意味。

“他们盯了两个月,才挑中这头。据说快八百斤了,运出森林,运到这里,都很不容易。”何芫说。

你想象着八百斤的老虎,当它行走在那个房间里,每一寸空间都因为它斑斓的皮毛而生辉,百兽之王自带的威慑光芒。可那又怎样?还不是阴影里的阴影,灰烬里的灰烬,薄薄的无重量的一层?它在丛林里巡游的时候,以尿液画出边界,以吼声声明权限时,想得到命运会陡然转变,成为被你摆弄的玩具吗?不能抗议,无从反抗,只需要针头扎进身体,药剂轻轻推送。

这甚至称不上命运。因此,你说:“先拍。”

何芫点点头,转身向另一扇门而去。你跟在她身后,走出房间,再跟着她走进电梯,下到地下五层。每一次,走进这阔大的由你亲手设计的空间,你都会兴奋。此刻,仍旧如此,情绪得以加温,身上始终紧绷的地方有所舒缓,连光亮越盛程度越深的怀疑与虚无,也都暂时消融。你知道,这与你设计的这阔大空间的牢笼感有关,它似乎保障了某种稳定,但更与接下来要发生的有关,它让你确信,你还行进在追寻早已失去之物的旅程上。

这是个套盒结构,共有三层。最里面一层是强钢化玻璃分割、封闭的四方结构,每一边二十米。外面一层的空间,依据着四根柱子,由一层金属板分割。再外面,当然就是由混凝土浇筑的墙面。每一层之间,各有五米间隔。但金属板上,又分布着许多按钮,只要按下,就能露出不同面积的空隙,以便毫无阻碍地观看玻璃空间内正在进行的一切。

现在,何芷已经等在金属板外面的那个操作间里,她旁边的衣架上,挂着三件厚重的防辐射服。与其说是配合,不如说是因倦于争辩而听从摆布,反正你如往常一样,套上防辐射服。

何芷按下启动键,然后将遥控器交到你手里。接下来,就是你的拍摄了。只能是你的拍摄。

一阵喀啦啦的响动,玻璃空间的天花板向两旁滑动,露出五米见方的洞来,然后是一阵器械操作的声音。你很满意这一点,整个地下五层的空间的防护、消音都做得极其到位,一旦密闭,没有一丝一毫声响能够走漏,但在这个空间内部,所有必要的声音,都以清晰到如同被放大那样传递,因而也足以撩动想象力的滋生。天花板的滑动、机械的启动,都带有宏大的开场感,预示着今天拍摄对象的不同寻常。也果然如此。先传来踱步的声音,再是几根铁链相互碰撞,然后一只接近五米见方的笼子从方才那个洞口露出厚重、黝黑的笼底。

笼子下降的速度不疾不徐,你可以像反向地观察观光电梯下降那样,不落下笼子里的任何一个细节。那庞大的斑斓的身躯正在笼子里缓缓走动,即使是被悬吊空中,也见不到它有任何愤怒。它只是闲庭信步似的,四只强力的爪子交替着在笼底抬起、放下,抬起、放下,将自己的身躯如移动一座山丘,一步一步往前。它的身影被竖着的金属栏杆分割成不同的部分,黄色皮毛底上断续的炭条描绘般下垂的黑色条纹和栏杆时而平行,时而交错,却丝毫不影响萦绕在它周围的宇宙的完整性。一如它的目光,偶尔也会被栏杆遮挡、缠绕,却始终不减分毫凝望与逼视兼具的力。

笼子终于落在地面。也是在那一刻,你明白,之前尽管目光始终追随,并且大半都是仰望,但只有当老虎的身躯和地面平行,只有当它四肢都着落在地上时,它才真正呈现出万兽之王的气度。笼子一侧的栏杆升起,露出一个开口。正在踱步的老虎停顿下脚步,带着戒备望向这突然出现的空缺,然后它迟缓却并非试探地向着空缺走去,每一步都很坚实地走出笼子。升起的栏杆落回,空空的笼子再在铁链的互相碰撞中,升起,从它出现的洞口消失,然后天花板滑回去,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那个洞。

整个玻璃空间里只有老虎。和笼子相比,玻璃空间大了很多倍,也就衬得老虎比先前小了很多,它的身体对所在空间的直观压迫感也消失了。正是因为这直观压迫感的消失,老虎身上的王者气度才沉稳地显现,也正是因为相对而言之下的“小”,老虎的一举一动都带出某种“退”的气质。老虎的动作比先前在笼子里时更见迟缓、稳重,它举重若轻地抬起一条腿,落在地上,再抬起一条,又放下。缓慢地巡视着这新的领地,它每动一下,身上的皮毛都丝绸般轻轻滑动一下,它腹部下堆垒的肉都随之颤动。也可以说,它的每一步,都像是深夜星空旋转了一度,幽深、灿烂,不可遗忘。

“冯先生——”何芷忍不住提醒。

你这才从投射重重的观望中回过神来,按下遥控器上的一个键。何芫浑身一颤,忍不住“啊”了一声。在她的声音中,与老虎并行的两面玻璃墙如关闭百叶窗似的变了颜色,成了两面有着金属质感的灰色墙壁。老虎显然没有预料到这样的变化,它身子停顿下来略微有所收缩,蓄势待发,准备随时给予进犯者致命一击。并没有敌情出现,它慢慢松弛下来,继续探寻。只是这时候,两面灰色的金属墙壁如同巷道,一方面暗示着它巡游的方向,一方面又以相对而立的模糊的镜面,映照出无限的老虎的形象,相互重叠、消融。

你又按下另一个键。一阵不可抗拒的夹杂着电流声的噪声响起,很快,这声音趋于稳定,但仍旧逼近人可以忍受的上限。最开始,你想过降低或者去掉噪声,可是在得知这已经是如此巨大的一面射墙的噪声能降至的最低,并且三十年内估计都很难再有突破后,也就放弃了。在用过几次之后,你发现了这噪声的美妙:它是照射的标识,仿佛用声音刻画那些粒子的轨迹,再抽象一点,它甚至是终极的提前降临的死亡的声音。死亡以稳定的噪声,充塞这地下的空间,它拍动翅膀的声音在方形的玻璃空间里不绝如缕。正如此刻,死亡以射线的方式,从这边的玻璃化的墙壁集束射出,穿过横亘其中的老虎的躯体,在对面的玻璃墙壁上,留下肉眼无法分辨的苍白。在苍白的底色上,是微薄、虚弱的一层暗影,死亡也消除不了的痕迹。

老虎看不见射线,但它肯定有了被穿透的感觉。它先完全停住,侧耳凝神,如雕塑般定身,仿佛在揣想是什么让它不适,又仿佛在揣度是什么穿过了它的身体。你收敛起一瞬间的怜悯,又按了一次键,噪声并没有增强多少,但整个空间里那无形的巨大到无法避让的翅膀扇动得越来越频密。几乎在你按键的同时,有所感知的老虎伸长了身体,然后一缩,发出一阵怒吼,吼声持续的时间并不长久,但吼声几乎在时间外夺得独立的持续不绝的存在,它压制住原本塞满整个空间的噪声,不,它击碎了噪声,将它横扫开去,扫进不必在意的破碎空间,用自己的阳亢、刚猛占据了噪声的位置,并且一经占据便永久有效。这怒吼让你发颤,让你想起“震惊百里”,让你不自禁地觉得它穿透了地下空间,在整座城市上空震**。于是不管出于报复还是提振精神,你按下最强烈的一键,尽管你知道它对死亡翅膀的加快加重不足以驱散老虎的怒吼,但它的拍打却也能够带给老虎足够的不快。

果然,老虎立即感受到了,它张了张嘴,露出黄金匕首一样的牙齿,却没有发出反击的咆哮。相反,它一屈身一矮腰,怒矢般狂猛地奔跑起来,似乎前面有着它垂涎许久的猎物,或者是缠斗许久的敌手。老虎就那样不避不让、不弯不折地向着你们面对的那面玻璃扑来,它让你相信,它庞大的身躯将在纵身一跃的瞬间,强行修改物质的参数,在强过金刚石的钢化玻璃上撞出一个柔软的空洞,以保证它毫无滞碍地穿过,站立在你面前。你甚至感觉到它冷冷地操持着死生权柄的目光,目光中是对整个世界、所有物质的漠视,还残留着一点点对你的怜悯。你不能接受一只老虎的漠视,怜悯更让你愤怒,因此在它快要扑上玻璃的瞬间,你按下另一个按键。

另外两堵钢化玻璃也像被闭合的百叶窗,瞬间变成了金属的灰色墙壁,与此同时,你面前的金属板上打开了一个视频窗口。没有任何耽延,你实时目睹了老虎庞大的身躯撞在由透明陡然变了模样的墙壁上,它整个躯体尤其是脸部因为撞击的变形,又因为被反弹而震颤。忽然切换至面前的视频,将这一切更具冲击力地拍在你的脸上,拍进你的脑海。老虎更加愤怒地翻身起来,在原地兜了几个圈子,狂暴地举起两只前爪,拍在了面前变成墙壁的玻璃上,甚至攀着它,直起身子,用头猛撞了两三下。你呆立在那里,只觉得汗水顺着衣服涔涔而下,几乎浸透了防辐射服,再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也快要忘记身在何处。

“冯先生,冯先生,您怎么啦?”

何芫首先发现你的异常,她挪过来一把椅子,扶着你坐下。她伸手想要拿过你手里的遥控器,但你完全凭着下意识,紧紧将它攥在手里。何芷止住她,她离开操作台,也走过来,帮你解开防辐射服前面的扣子,取下你的头盔,双手拇指在你的太阳穴按揉起来。你如同被唤醒一般,从被老虎魇镇的空间脱身,逐渐回复到身体所在的空间。

你看一眼视频,老虎正悻悻地离开那面墙壁,开始往回退。一切都在进行,你也并没有耽误多少,就又套上头盔,按下按键,将两面灰色墙壁恢复成透明。

老虎的脚步已没有那么刚健,它的身躯也少了一份沉稳,就像被流放的老国王,走在一片不熟悉的土地上,尽管可以猜想,这仍旧是他昔日的领地,他却没了领地之主的豪情。老虎的神态有些落寞,这也夺走它不少的威武气概。大概也领悟到身不由己,往回退到不久前刚出现在这个空间的位置,老虎卧了下去,双眼眯缝起来,竟然有了一些怏怏之态。你当然知道,这不仅仅是因为它刚才的受挫与巨大的精力消耗,更因为强烈的射线照射带来的反应。对身体机能的损害自然不会这么快显现,但一切生命总是先在情绪上感应到坏恶的消息。

“不止这些吧?”你问。

“还有。”何芷说,说完她看了何芫一眼,“还有捕食。”

何芫显然早已知道,但她没敢看你,只是痛苦地扭过头去。你没有说话,何芷也就在平台上操作起来。

你面前的视频迅速消失,金属板也露出了足够无死角观看的透明玻璃面。紧接着,天花板再度向两边滑开,这次露出的洞比老虎降下来时要小得多,落下来的笼子也要小,边长不足两米半。除了底板一样厚重,笼子的其他五面都是细密的金属网格,格子不到一个拳头大。

笼子里面一团雪白,看着里面局促的、不断转动的身影,听着它不断发出的呼告般的咩咩声,你知道,这是一头离开母亲不算太久的羊羔。老虎也听见了这声音,它的身躯仍旧慵懒地伏在地上,但它已经天然警惕地抬起脖颈,它的双眼仍旧眯缝着在空中搜寻,但偶尔落在笼子上的目光已经开始凝聚杀气。笼子继续下降,小羊羔肯定感觉到了老虎的气息,就算它不明白望向自己的是何等威猛的敌人,那腾腾的杀气也一定施与了超过它能承受的压迫感。羊羔的转动更加频繁,呼告更加急促、凄怆,如果换成一个孩子,想必早就哇哇大哭起来,嘴里也只剩下“妈妈——妈妈——”的呼喊。

羊羔的动作和叫声激起了老虎进一步的兴趣,让它腾地站起来,早早做好扑杀的准备。等笼子下降到和老虎的身躯齐平的地步,羊羔也终于看清等待它的是什么,它惊惶地在笼子里奔蹿,竭力扭过身子甚至不看向老虎站立的地方,只有呼告一声紧过一声,快要叠连成无法停止的告饶。老虎一动不动,目光中退去了杀气与残忍,净化成纯粹的捕食的专注。一等笼子着地,它就猛地扑上去。虽然双爪只搭在笼子上,一咬之力也落在网格上,可丝毫没有让老虎受挫,反而提升了它的兴趣,让它绕着笼子转起圈来,这一圈圈生风的步子就像丝绸与沙子缠裹而成的绞索,细密地缠住羊羔的咩咩声,越缠越紧,越紧越不露出一丝一毫的缝隙。

就在老虎转到另一侧时,咔哒一声,笼子这一侧的金属网格向上升起三分之一,五十厘米左右。响声和笼子突然打开露出的入口让老虎和羊羔都吃了一惊,老虎停下步子,凝神观望变化,羊羔停止哀告,站在原地,止不住地发抖。过了一会儿,大概是搞清楚了怎么回事,老虎迈着稳健得如同定格动画的步子,一步一步走到笼子开口的那一侧,它伫立在那儿,等着。羊羔已经完全被吓蒙,它缩向笼子内侧的动作不像是自主的行为,更像是被老虎的气势推过去的。一等羊羔移动,老虎猛地绷紧身子,向着笼子口扑去,只听咚的一声,笼子被老虎撞得平移了两三米,开口这一侧还向上抬起了半米左右。这一撞的力道之刚劲,可想而知。要不是笼子升起的金属网格下端预先做了处理,没有任何尖锐、锋利的地方,这一撞必然伤及老虎自身。老虎怒不可遏,再度发出狂暴的吼叫,震得整个玻璃空间都在颤动似的。羊羔想必已被这一撞和吼声吓得魂飞魄散,蜷在笼子的一角,呆若泥塑木雕,再发不出半声的哀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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