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赵孟頫刚刚上任,骑马上朝,对路途还很不熟悉。出门时,伸手不见五指。由于宫墙外的道路狭窄,马竟一不小心来了个侧翻,把赵孟頫跌倒宫河里去了。虽说伤势不重,但好生狼狈啊。本来是个丢面子的事,没承想,却换来圣宠。忽必烈听说了这件事,十分心疼。一声令下,将宫墙向内收缩了两丈。这件事传为美谈。
往事历历。赵孟頫胸中涌动起暖流,笔下,亦隐藏不住幸福。他将官人身上的红衣,渲染得格外鲜艳。登上人生巅峰的快意,赵孟頫喊不出来,只能含蓄至此。
旁观者清。《人骑图》中规中矩,在艺术史上,地位轻淡、飘渺。这匹马,沦为技巧之马、工具之马,而非灵性之马。
深秋的旷野上,萧条古木,气氛悠然。一匹饱经沧桑的马与观者正面对视。这匹从岁月里穿梭而来的马,不再对外物感到好奇,他神情倦怠。身旁伙伴,侧身俯首吃草,气息轻盈。赵孟頫对自己的伤口轻描淡写。
《古木散马图》中的两匹马从远古而来,身披禅意的薄纱。
“古意”是赵孟頫一生孜孜以求的艺术风格。出身高贵的赵孟頫对“低俗”二字深恶痛绝。远古世界,山林寂静,了无人踪。古意,可以绝俗。
他累了。即将步入晚年的赵孟頫,饱尝功名滋味。从政以来,如履薄冰。现实种种,常迫使他思考很多深刻的人生话题。笔墨,沿“古意”走向深邃。
那匹马的眼神异常柔软———无奈,惶惑,倦怠,淡然,寂寞。融化自我,与天地相合,亦是对命运俯首帖耳……
赵孟頫的仕途,表面上一帆风顺,实际上暗流涌动。由于受宠,时常引起一些蒙古族官员诟病:“赵某乃故宋宗室子,不宜荐之,使近之左右。”宋皇室后裔的身份,让人不得不提防。
作为湖州人的赵孟頫,时常想起苏轼。
北宋元丰二年(1079年)五月,苏轼到湖州主政。彼时,江山一派春色,一到任,大文豪便吐出了得意诗句:“风俗阜安,在东南号为无事;山水清远,本朝廷所以优贤。”湖州南郊碧浪湖一带莲叶田田,苏轼屡次泛舟其上,文曰:“环城三十里,处处皆佳绝,蒲莲浩如海,时见舟一叶……”好景不长。这位深得百姓拥戴的长官赤子,在湖州知州任上仅三个月,便被朝廷当成罪犯抓走。“乌台诗案”爆发,苏轼被囚车押往京城。
政治命运无常,像一把悬在头上的利剑,给赵孟頫警示。他深知,跟前辈苏轼没有本质的区别,自己的处境并不安全。为官一天,随时有可能被政敌借皇权的匕首抵住咽喉。
赵孟頫总感觉背后有一双眼睛看着自己。时而是蒙古族官员排异的眼神,时而是宋代遗民对其人格的鄙夷和讥讽的眼神。
赵孟頫的担心并不多余,并且具有前瞻性。明末书法家傅山曰:“予极不喜赵子昂,薄其人逐恶其书,痛恶其书浅俗如无骨。”因其“贰臣”身份,否定其艺术成就,这种论调不在少数。
对此,赵孟頫即使早有预料,却没有足够的智慧超脱。无奈之下,他选择逃。一方面,逃到宽广的笔墨境界里放逐自己;另一方面,他多次请辞,先是主动申请外放,做了同知济南总管府事,而后又辞官回到吴兴家乡。
赵孟頫向往的自由生活,在林泉中。登山临水,竟日忘归。然而,消散冲淡的隐逸,这颗埋在赵孟頫心底的种子,伴随着他在“穷”“达”之间长久徘徊,终究没有成长为参天大树。这种理想,只在画里得到尽情地舒放和伸展。
他向往陶渊明,却没有勇气做陶渊明。陶子是他上空的一颗启明星,指引着某种方向,却是伸手不可触及,只能仰望。他多次画《归去来图》,题曰:“弃官亦易耳,忍穷北窗眠。抚卷三叹息,世久无此贤。”他认为,像陶渊明这种贤人,只能用来发发感慨,这世间,有几人能做到呢!
赵孟頫没有做圣贤的志向。陶子那种“忍穷北窗眠”的清苦生活,便失去了被实践的必要和可能。
出于生计,确实也是赵孟頫出仕的重要理由。他即使入朝为官,生活也不算阔绰。有个笑谈,描述赵孟頫的窘境:
一天,有两个白莲道者上门求字。门童报告说,两个居士在门前求见相公。赵孟頫怒了:“什么居士?是香山居士,还是东坡居士?居士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叫的吗?”管夫人听到,连忙从里屋出来劝说,相公勿要焦躁。一会儿,两位道人进门来,从袖子里掏出十锭银子说:“这是送给相公的润笔费。”赵孟頫大声喊:“赶快端茶来给居士们吃!”
四十七岁,赵孟頫自写小像。青绿坡石,急湍清流,幽篁蔽天,完全将尘世的喧嚣隔离在外。这是赵孟頫的理想国。而他自己,则是拄杖行吟的高士。
《古木散马图》中,静穆的沧桑。静穆得令人哀婉,沧桑得叫人心疼。逝者如斯夫,荣辱进退,已成过眼云烟。从那匹马的眼神中,似乎可以回溯一个极富才华的文人在宦海中进退挣扎的往昔。
行文至此,我们再回到韩幹。他的代表作《照夜白图》,是一首献给沉默者的诗。
一匹健硕的白马,灵魂里滚烫着自由的血液,性情奔放。被命运的缰绳定在拴马桩,他心有不甘。他个性通透,思想里没有低迷的因子。他从不去谋虑逃跑的计划,选择直接挣脱。傲气从粗大的鼻孔里喷薄而出。不顾一切,他带着缰绳向前冲,倔强得连瞳孔都放大了几倍,全然不计较结局。成功与失败的纠结,那真是煞风景的情绪。浑身升腾着荷尔蒙的气息,他奋力一搏……
他是玄宗皇帝的爱驹,曾在安史之乱中,深深抚慰了玄宗的心。照夜白,不仅照亮了盛唐暗夜,光束,也打到了赵孟頫身上。
当赵孟頫与《照夜白图》对视,搏动跳跃的**被瞬间启发。这个高喊着自由口号的起义者,闪着光亮,像一面铜镜。恍一瞬间,于其中,赵孟頫照见了自己的软。之后,有很多个片段,照夜白的形象在他脑海里闪回。他艳羡着这匹白马,活得畅快淋漓。
然而,深谙画道的赵孟頫怎么会不明白,《照夜白图》只属于韩幹和他的时代。而他自己,只能行走在既定的轨道上,顺便,设计着自己的马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