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坞旧事
人物名片:唐寅(1470—1524年),字伯虎,小字子畏,号六如居士,明代画家、书法家、诗人。“吴门四家”之一,又是“吴中四才子”之一。
一
弘治十五年(1502年)八月,吴门画派代表人物沈周家里发生了一件十分不幸的事。他的长子沈云鸿去世,享年五十三岁。当时,沈周已七十六岁高龄。白发人送黑发人,心情十分悲切。由于沈云鸿擅长书画,再加上沈周在当地的文化地位显赫,来吊唁的竟有上千人之多。
依明制,为长子服丧,要二十七个月。期满后,沈云鸿归葬,文徵明为其作墓志。沈周怀念爱子,画《落花图》一幅,并作《落花诗》十首。这些作品,被文徵明拿去给徐祯卿等人看,越传越广。为了安慰沈周,众人各作十首和韵诗相赠,而沈周又反过来和诗答谢。一时间,吴中文人掀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落花诗潮”,众人互相应来和去。姑苏城上空飘**着凄楚的气息。
这其中,最为投入的,是被称为“江南第一才子”的唐寅,也就是被今人戏说成在影视剧里“点秋香”的风流画家唐伯虎。他一口气和了三十首《落花诗》,加上其他散作的落花诗歌,共有四十首之多,集成《落花诗册》。原本是为抚慰沈周而作,没承想,一根线头牵扯出无尽的幽悲往事。唐寅入戏太深,像是将自身化为花瓣,随着晚春的风雨扑向泥潭。种种哀婉,种种幽怨,断断续续缠缠绵绵,怎么也表达不尽了。直到一五二二年,唐寅临终的前一年,他还在创作《落花诗》。“落花”这一意象,由沈周开始,却跟随唐寅终生。
五百多年后的己亥年秋,天高气爽的国庆假期。清亮的夜晚十分舒适,不忍睡眠。我在灯下临摹唐寅的《落花诗帖》———刹那断送十分春,富贵园林一洗贫……夕阳暗暗笛悠悠,一霎春风又转头……桃花净尽杏花空,开落年年约略同……杏瓣桃须扫作堆,青春白发感衰颓……
无论哪一首,每每开端,悲伤倾泻而来,完全不留回旋的余地。揣摩唐寅的心境,不知道他将悲伤苦楚的情绪在心里积蓄了多久,在吐露的时候,竟完全舍去含蓄之美,直接一把利剑劈将下来,开门见山地写———花落了,枝头空了。
眼下,国庆气氛正在浓时,满世界的蓬勃和欢腾。落花的气息,实在与之格格不入。我守着纸和墨,百无聊赖,只好在静夜里写下去,倾听笔在宣纸上轻微的摩擦。夜越深,越能贴近一个落寞才子的心。《落花诗帖》的临摹,竟感觉到别样的真实、充盈。俗语说,在低谷中品味人生,唐寅的不尽人意或许是多数人的生命底色。只不过,文人的内心多了几重敏感,又能于表达,所以显得格外深刻。
唐寅的行书很美,美到极致,美到无瑕。字字珠玑,类似吸饱了雨的花瓣,水灵灵地绽放。但也由于太注重形象的美,布局和姿态显得拘谨,近似楷书,中规中矩,开合很小。下笔也软,少有筋骨,像小家碧玉腾腾挪步,不乏忸怩的媚态。字如其人。唐寅这一生,始终恪守着某种法度。偶有醉酒的狂放,但整体风格是偏于保守的。试想,在唐寅生活的苏州,每天感受着江南的芳草萋萋,骨子里是很柔的。加上科举舞弊案的重创,唐寅一度萎靡不振。对于现实的反抗,除了诗和酒,也并无他途。纤弱的阴柔,逐渐占了上风。
睡前,一声轻叹,算是对唐寅之感伤的浅淡共鸣。
二
落花,是唐寅命运的影射。
唐寅,字伯虎,又字子畏,号六如居士,桃花庵主。出生于商贾人家,年幼时候即聪颖过人。他十六岁夺得苏州头名秀才,轰动了整个苏州城。二十九岁考中第一名解元,于是声名鹊起,人称“唐解元”。大有“手可摘星辰”的优越感,性格也越发豪放和轻狂。
在禁欲主义者文徵明看来,唐寅的某些行径,简直是阮籍再世。文徵明是个自律能力超强,有些刻板的人。这一点,从他传世的小楷中即能看得出来。
当年,文徵明有两首诗形容唐寅的生活状态,其中一首《简子畏》说:“落魄迂疏不事家,郎君性气属豪华。高楼大叫秋觞月,深幄微酣夜拥花……”
高楼买醉,夜宿秦楼,唐寅过着相当奢靡的生活。究其原因,天性是一方面,主要还是底气足。恣肆狂放来自对前途的笃定。他自认为京城会试中考取进士,是有十足把握的,飞黄腾达指日可待。没承想,人有旦夕祸福,居然被牵连进科场舞弊案,落了个“天子震赫,召捕治狱”的下场。唐寅虽然没有身陷囹圄,但也铸成千古大错。往日明星般的人物,转眼成了“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的对象。精神打击之大,像是从扶摇直上的云端一下子栽进了烂泥塘里。正如落花一夜间**尽,剩下败柳残枝几根,叫人扼腕叹息。当然,将这种叹息持续得最久的,是唐寅本人。终其一生,他都没能真正振作起来。晚年的唐寅,在他为自己打造的避世天堂桃花坞里,饮酒买醉,以度残生。
今年初秋,我到苏州闲逛,居住的地方,正是桃花坞。
桃花坞,不同于陶渊明的桃花源,无论在物质层面还是精神层面,都更像是普通人的居住地。它的位置,在离苏州阊门不远的地方,与市井连接,便于唐寅与好友们往来喝酒。这一点,让唐寅看起来更接近平常百姓。作为“明四家”之一,他还称不上是高士。他既没有沈周平和简淡的人生哲学,也不具备文徵明的稳重儒雅、谦和坚韧。支撑起他的声名的,始终是才华。而这种才华,多倚仗天赋。后天的学养,早在他三十岁之前辉煌的“南京解元”时期,就已达到人生巅峰。此后再无长足进步。再说唐寅后半生的避世,也是被动的,无奈的,缺乏变通的智慧,常常停留在“怨”的层面,缺乏思想上的升华,更无力为他带来“隐士”的身份。
科场舞弊案后,唐寅驶离了传统士大夫阶层的生命轨迹,靠着写诗画画,成了自给自足的民间艺术家。本想在体制内谋个一官半职,却成了体制外的自由职业者。这是历史的隐秘安排,又或许是不羁文人的宿命所在。
唐寅生活的年代,正处于大明王朝中期,是江南重要的发展期,市民阶层壮大,价值取向多元。作为江南名城的苏州,不仅是全国经济中心,更是引领风尚的文化中心。商品经济发达,书画市场繁荣。有人风雅,有人附庸风雅。作为著名画家,唐寅养家糊口应该不算太难。据说,当年“明四家”之一的仇英,画一幅画,可得千两金。
这样分析起来,科场失意,并非完全是件坏事,体制外也有很多乐子可寻。但当年的唐寅,始终没能摆脱传统士夫文人对于“功名”一词的重度迷恋,他拧巴着,觉得满盘皆输,痛苦感伤不已。
其实,在四十五岁那年,唐寅还赢得了一次翻盘的机会。明正德九年,也就是一五一四年,应宁王的邀请,唐寅赴南昌半年,做幕僚。后来发现,宁王居然有谋反的企图,唐寅周旋在其中,痛苦纠结不已,最后靠着装疯卖傻才得以脱身回到苏州故里。这一次回归后,唐寅彻底放弃了奋斗与挣扎,他笃信了佛教,从某种程度上走向了宿命论。借《金刚经》里的意思,自号“六如居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