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无用到《无用师卷》,留在绘画史上的名字,意味深长。
二大痴
一四八八年立夏时节,六十二岁的沈周再一次见到了日思夜想的《富春山居图》长卷。他太激动了。虽然谈不上失而复得,但毕竟是久别重逢。回想一年前,这幅长卷在他手上丢失的时候,他心痛不已,常常对着案头发出嗟叹。如今,画作又被朋友购得,也算尘埃落定。他深知,画比人长寿。如此佳作,纵然他今天拥有了,也终有阴阳相隔那一天。
眼前,凝视这幅长卷,沈周激动地提笔,要开始题跋了。说些什么呢?他个性谦和温厚,从不凸显自己。此时,他最想表达的,还是对黄公望的崇拜。于是,起笔,讲起了偶像大痴的故事———
“大痴黄翁,在胜国时,以山水驰声东南。其博学惜为画所掩。所至三教之人,杂然问难。翁论辩其间,风神竦逸,口如悬河。今观其画,亦可想其标致。墨法笔法,深得董巨之妙。此卷全在巨然风韵中来……”
如在目前。根据沈周这段描述,黄公望才情甚高,是智慧的道家论辩者形象。如果不是沈周这段题跋,很多人会误以为,晚年黄公望,已经完全不食人间烟火了。
“黄子久终日只在荒山乱石丛木深藤中坐,意态忽忽,人莫测其所谓。又居泖中通海处,看激流轰波,风雨骤至,虽水怪悲诧,亦不顾”,“尝于月夜孤舟,出西郭门,循山而行,山尽抵湖桥,以长绳系酒于船尾,返舟行于齐女墓下,率绳取瓶,绳断,抚掌大笑,声震山谷,人望之以为神仙云”。这些文字记载,把黄公望说得神乎其神。有人称他黄石公,夜间在山谷中喝酒大笑,颇像道教传说中的仙人。
倪瓒也说“文化大痴黄老子,与人无爱亦无憎”。爱憎的情绪都没有了,完全涤**了烟火气。
这些说法,都不如沈周的描述更接地气。
回到沈周本人。就在此次题跋的前一年,沈周凭着记忆,背临了这幅长卷。那时是因为心痛,这幅画在他手上被朋友借走,下落不明。他在心上反复琢磨之后,开始背临。痴迷于长卷的他,竟然将自己也画进了富春山水。大痴原作有八人,或渔或樵。而沈周背临的《富春山居图》长卷却有九人。后人猜想,多出来的那一人,正是沈石田自己。他渴望走进大痴的画里。
沈周的心思,很多人都有。丁酉年夏末,我与好友游览富阳庙山坞黄公望隐居处,寻觅大痴当年足迹。竹林深处,人迹罕至。有黄公望纪念馆,正展示其《富春山居图》和沈周背临的长卷,当然是仿品。四周山林幽寂,鸟鸣泉流,山静心空,无所挂碍,竟触及沈周的某种情绪,时间的迷局瞬间被识破,感动不已。黄公望原作,是渴笔枯境,纯粹、超越凡境。而沈周背临的长卷,有江南雨夜的湿润,氤氲人间之暖。
这种暖,正是吴门画派创始人沈周的笔墨气质和密码。澄怀味象,造化终究是心源。这种暖,与沈周的个人经历有关。
沈周的祖父沈澄,非常喜欢饮酒吟诗。永乐初年,曾以贤才征召,正要被授以官职,却以生病为借口辞归故里。回到家乡后的沈澄生活十分自在,几乎天天在自己的住所———西庄宴请宾客。在当时的名声甚至可以与元末昆山名士顾瑛相提并论。沈澄很爱赏画,尤爱“元四家”之一王蒙的画,因收藏王蒙杰作《听雨楼图》,将自己的临溪小楼命名为“听雨楼”,痴心一片。这座小楼成为名人雅士聚会的场所,名声遍传江南。
试想,年幼的沈周一定在母亲或仆人的陪伴下,在听雨楼嬉戏玩耍。少年聪颖的他,也会听祖父或者父辈讲述听雨楼的来历。再长大一点,他便可以展卷,读到王蒙《听雨楼图》的元气磅礴,进而解读他的解索皴和牛毛皴笔法。又想象,在某个深冬之夜,万物萧索,当沈周独自与这幅画对视,联想到画家王蒙的身世和悲惨际遇,不禁眼角微微潮湿……
赵孟頫外孙、浙江湖州人王蒙,早年曾隐居黄鹤山,自号黄鹤山樵。明朝初年曾任泰安知州。一三八○年,朱元璋以谋反罪诛杀了丞相胡惟庸,凡与之有关联的人要么被杀,要么被捕,前后被杀的王公贵族共三万多人。王蒙曾和一些友人到胡惟庸的府上赏画,因而被牵连入狱,并于一三八五年死于狱中。
再有,张士诚统治期间,吸引了江南各地一流的诗人、画家来到苏州,浓郁的文艺气息让这些文人才子大放异彩,这让文化底气严重不足的朱元璋特别痛恨。张士诚是朱元璋的劲敌之一。朱元璋登基后,上百名苏州文士遇害,并有数以千计的苏州人被流放。
如此,沈氏三代都没有出仕为官,而是潜心于艺。
想起,我曾被一幅《竹炉山房图》深深吸引,图中意境静气宛然。山水流转,沿着茅草屋蜿蜒而上,碧水修竹,两高士对坐,旋绕四周的竹林,清寂得如绿色的烟雾飘渺,背后又有高山新雨的轮廓,沉静古雅。题跋也美:成化辛卯年初夏,我在毗陵游览,路过竹炉山房,得普照和尚挽留,于竹林深处小酌。谈话间,和尚拿素纸索画,我趁着微微的醉,挑灯戏作此图,供清赏。
该图作者沈贞,正是沈澄的儿子,也就是沈周的伯父。沈贞作品传世极少,但那种清雅意境,流露了内心静笃。
轮到沈周,当时的郡县太守曾多次发文,要推荐沈周做官,他不慌不忙,拿来《周易》给自己算了一卦,得到一个“遁”卦,卦辞是“嘉遁贞吉”。意思是,该退隐。于是便隐居起来。我猜,这只是他为自己找的借口罢了。
为避喧嚣,他又从城里搬到乡下去住,专门建一处“竹庄”。多年居家读书,吟诗作画,悠游林泉,追求精神自由。他为人品行高洁,唯恐隐藏自己的德才而不够幽深。活了八十多岁,可谓善始善终。
沈周一生,命运基本没什么起伏。流水、落花、竹林、山涧,生命的凝思大多围绕自然而展开。他安乐于自己的宁静生活,很多文人的无奈与抑郁不得志,在他这里是寻不见的。他笔下吟咏的,是生命本身。
雪后,他在银白的世界里凝思;夜雨里,发出对于生命流逝的抒怀。他常置身“万籁俱寂”的夜之深处,对“时空”的真实性产生追索。他怀着淡淡的忧愁独坐水边,感慨世事无常———有什么能够令时间停滞呢……
沈周也有“痴心”。痴,即是不辨是非的混沌。在苏州,有人模仿他的笔墨,画假画卖。买者找到沈周本人,求鉴定。沈周便说,是真迹,并在画上题跋。沈周的痴,是平民的和善,是厚朴的纯良,是践行“施舍”的处世之道。文徵明因此称他为飘然世外的“神仙中人”。
与黄公望的“大痴”相比,沈周的“痴”更近于平常。
黄公望的前半生是带着深度的迷惘在奋进,由于用力过猛,受挫后遭遇强烈痛感。当他一头扎进富春江的云雾里去的时候,他已经决定,将整个时代抛弃了。熄灭一切名利心,真正地做了一个痴人。大痴狂态尽出。世人的目光如何,已经全与他无关。大痴只在月下,放纵一笑。
而沈周的日子,要优雅得多。借由家族文化基因,他早年即避开政治旋涡,成为闲居者。生活是时刻展开的纯粹生命体验。沈周一生画了很多山居图,如《吴中山居图》《湖山佳趣图》《庐山高图》,尽管被推崇为画坛领袖,但他始终知道,山外有山。在他的超脱之外,还有更高境界的超脱,名为大痴。所以,当他将自己安放在背临的《富春山居图》中的时候,是畅怀的,亦是谦卑的。
三生机
明崇祯十五年(1642年),也即清崇德七年,诞生了两位画坛巨匠———“清四王”之一的王原祁和“清四僧”之一石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