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黄山的山巅,石涛喊出了狂放的自我。这个自我,是那么激烈,那么壮怀,那么血脉偾张。
黄山十年,是单纯、快意的十年。自然的伟力赋予他强大动能。奇松怪石,高兀的山,将世俗的**隔离在外,创造性和爆发力激增。石涛的黄山画,山像是乘龙卷风攀云直上。
他身在黄山,心在凌霄宫。
吴冠中曾在黄山怀念石涛。他看黄山石,感觉是从石涛的画里来。他评价石涛黄山图“着眼于山石的纵横错落,有时长岭横空,霸悍惊人,虽出人意外,却得其寰中”。
离开黄山,在绘画上,石涛真正步入了大匠之门。而在人生道路上,却相反,走进了世俗的坎坷之旅。
再来看石涛的题画诗,了解他的个性与非凡才华。题兰竹诗:“是竹是兰皆是道,乱涂大叶君莫笑。香风满纸忽然来,清湘倾出西厢调。”意味有点像徐渭,但石涛面对的是纯粹的自然。作为出家僧,对于世间的污浊少有议论,保持了纯粹的自然。写生,写的是生命流动的生机。
《狂壑晴岚图》题诗:“掷笔大笑双目空,遮天狂壑晴岚中。苍松交干势已逼,一伸一曲当前翀。非烟非墨杂遝走,吾取吾法夫何穷。骨清气爽去复来,何必拘拘论好丑……”
“盘礴万古心,块石入危座。青天一明月,孤唱谁能和?”“野性自逍遥,新诗换酒瓢。狂来无可对,泼墨染芭蕉。”这样的诗,直率有力,比豪放派词人的格调还要激进。
最熟悉的“拈秃笔,向君笑,忽起舞,发大叫。大叫一声天宇宽,团团明月空中小。”写的是石涛《与友人夜饮》的场景,借着醉,尽显癫狂之态。
读石涛的诗,既“狂”,又“野”,酒醉时把笔抛向空中。这样的石涛,目空一切。与迎驾康熙皇帝时战战兢兢的石涛判若两人。
石涛《画语录》,后世一直捧读。但凡惊世骇俗的理论,都需要强大的实践成果去支撑。石涛便是这样能支撑起自己理论的画家。他的能量太充沛了,他能画大幅山水,又能画写意花鸟,白描不输李公麟。风格或细腻,或狂放,或崇高,或奇古,或纵横恣肆,或精美典雅。他的博大多变、画面呈现的强大韵律,让评论家无法去准确定义他、概括他,也让不喜欢他风格的人,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狭隘和主观。
三诸方乞食苦瓜僧
一六九○年秋,石涛来到了梦寐已久的京城。他先后落脚于吏部右侍郎王封溁家、礼部侍郎王泽弘家、户部尚书王骘家。靠着才艺和名气,奔走于各权贵门下,为他们作画。也许是寄人篱下,不得不考虑主人的审美品位,石涛的画作风格不敢过于豪放,转而稳重、内敛。再加上有机会博览众多藏家的名品,吸收了前人经验,石涛也陡然扩大了格局,尽其所能让自己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大画家,而不是随心所欲地挥毫涂抹,走野路子。正是这一时期,《搜尽奇峰打草稿图》《古木垂阴图》《游华阳山图》等鸿篇巨制诞生。
此外,他还与当时的正统派“四王”中的王原祁、王翚都有合作,二人表示,石涛自主性的笔墨表达,极富启示意义,应该也是发自内心的赞许。
《搜尽奇峰打草稿图》像是石涛的逞能之作,是技巧的宣言。画中绝壁险峰,奇峦怪石,古木飞瀑,长城像巨龙蜿蜒盘桓在山巅峡谷之中。山中小道崎岖险峻,曲尽其态。这是石涛北游途中所见的风景,跟江南景色截然不同,有凛冽气。正如卷后潘季彤跋中说“一开卷如宝剑出匣”,寒气袭人,光芒四射,“令观者心惊魄动”。尽管绘画是一门隐秘的艺术,但还是能发现,石涛将怀才不遇的情绪,变成绵绵密密的点,水墨淋漓,想给观者一个震撼。最好,这种震撼能快速波及皇宫里,达到惊动皇帝的效果。
在京城,石涛一边画画,一边等待。一九六一年,有几位僧人得到了康熙皇帝的礼遇。比如,画黄山的画僧雪庄被召进宫,皇帝允许他在黄山当地建立道场。另有一位僧人心树,画了一幅扇面呈给皇帝,皇帝便命他在王原祁身边习画,并担任京城万寿寺的住持。但石涛这边却静悄悄。
更令人失望的是,官方在组织重大绘画项目《南巡图》时,并没把石涛纳入招聘行列,昔日交往甚密的王公贵族居然也不站出来替他说话。石涛有点心灰意冷,慢慢看穿了世态炎凉。他意识到自己的幼稚可笑———一个会画画的和尚,在皇帝的眼里算什么呢?诗曰:“诸方乞食苦瓜僧,戒行全无趋小乘。五十孤行成独往,一身禅病冷于冰。”五十岁了,人生步入晚年,真是一无所成啊。
据分析,康熙皇帝之所以对石涛并不欣赏,原因有几重,一是因为其画风过于野逸,像是宋徽宗看不上扬无咎的“村梅”。皇帝的心理,大多喜欢秩序感较强的作品。那种高喊着自由、解放的笔墨风格,实在是很不利于江山大统。其次,明朝遗民的身份也让皇帝反感。皇帝对遗民的宽容只是一种政治手段,而对于让“失节”的画僧来到自己身边,则完全没有必要。还有一种可能,皇帝根本就没把石涛放在眼里。南巡时的记忆,早已经模糊成了杏花春雨了。谈不上宠幸,也谈不上有意疏远。这就更为可悲,石涛只是一味地单相思。
寄人篱下三年,石涛终于承认梦想的破灭。康熙三十一年(1692年)秋,石涛买舟南下,一路吟诗作画寻访各路朋友。但心境沉稳了许多,不再做着飘忽的梦。
清醒下来的石涛,首先考虑的是生存问题。被盐商滋养得富庶繁华的扬州城,是他最好的归宿。回到扬州,他挑选了大东门外的地址,建房几间,号“大涤堂”。既然在修佛方面并无建树,不如脱了僧服,不再住进寺院,彻底脱离禅林。“忽蓄发为黄冠,题其为大涤,同人遂以称之。”大涤,石涛欲将前半生追求恩宠的幻想、禅林派系的荣耀,这些不实际的东西,统统涤**干净了。只剩下一个画家身份。
在命运低谷期,他想起了与他同命相连的另一位大画家———八大山人。同为皇室后裔,不知道他老人家这些年的痛苦是怎么穿越过来的。
大涤草堂落成的时候,石涛给八大山人写了一封信,信中说“济将六十,诸事不堪”。又求画一幅:“济欲求先生三尺高、一尺阔小幅,平坡上老屋数椽,古木樗散数株,阁中一老叟,空诸所有;即大涤予大涤堂也。”八大山人满足了这位晚辈的请求,画好了《大涤草堂》寄给他。石涛很是开心,忍不住在上面题诗,还自言自语:“家八大寄余《大涤草堂》,欢喜骇叹,漫题其上,使山人他日见之,不将笑予狂态否!”
石涛晚年,鬻画并自娱。经历了一番挫折之后,画风由飘然转而高古。石涛继续让性灵发挥作用,在艺术道路上攀登自己的高峰。
一七○○年,《画语录》完成。“一画论”吸引了后世无数学人的解读。“夫一画,含于万物中”,石涛以智慧眼,将中国画提升至哲学的高度,“一画”的说法接近玄奥。在石涛看来,这根造型的线,能把天地间的万物收进其中。“一画者,众有之本,万象之根。”画家用一条线,即能凿破宇宙混沌,化生万物。
石涛的天地,混沌一体,“天地浑融一气,再分风雨四时”。他认为“至人无法,非无法也,无法而法,乃为至法”。石涛毕竟有禅学的根基,内心又风云万卷,不仅能够驾驭灵感,挥洒创作,在理论方面的建树也颇深。“蒙养”“兼字”“资任”等概念,至今仍不能完全参读透彻。
尽管有这么多成就,石涛对自己的人生似乎并不满意。晚年“苦瓜和尚”名号,吐露他的心迹。在花果册中,有苦瓜一图,题曰:“这个苦瓜,老涛就吃了一生……”这是落魄者的自嘲。
试想,那个“拈秃笔,向君笑,忽起舞,发大叫”的石涛,一旦获得恩宠进入宫廷,每天最重要的工作,即是等待,等待皇帝的召见。在皇宫里,那个张扬的“我”,不得不蜷缩起来。他要察言观色,说一些令龙颜大悦的话。向外博得一些面子,应酬各种集会。又或者,接到为皇太后寿辰作画的任务。擅于描绘野山野水的石涛,改换风格,带领众画师,按照皇家的品位,中规中矩地完成画作,之后领得赏赐。过程中,可能要经过层层审核,不断修改,品尝灵性被阉割的苦涩。
走在这条路上的石涛,断然不会为后世留下《题春江图》这样的神来之笔:“书画非小道,世人形似耳。出笔混沌开,入拙聪明死。理尽法无尽,法尽理生矣。理法本无传,古人不得已。吾写此纸时,心入春江水。江花随我开,江水随我起。把卷望江楼,高呼曰子美。一笑水云低,开图幻神髓。”一气呵成!这样一个心花怒放的石涛,多么耀眼。他高高在上,语气那么肯定,像倾举着一朵盛世莲花,绽放绝世才华,散发性灵的光芒,在时空里璀璨不已。
去年十月,扬州何园的片石山房,石涛留在世间唯一的叠石孤本。我面对那堆老石头休憩半天,外物一切静好。天格外蓝,竹林是润湿的翠绿,一串藤蔓带着婆娑的日影将“片石山房”几个字装饰如诗。我的意图,想在这堆叠石里捕捉石涛的气息,但却了无收获。身旁一位老者,应该是位学者,正给漂亮的女学生讲述石涛的故事,他说,石涛是“扬州八怪”之一,与扬州有着很深的缘分……我很想上前纠正,但终于忍住了。关于石涛的身份、人格、派系划分等,何必纠结呢?对于一个画家而言,笔墨,即说明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