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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裂之外(第3页)

王原祁开始习画的时候,显然石涛的“搜尽奇峰打草稿”理念还未出炉。在王原祁看来,山水画的草稿是用不着到野外去“搜”的,现成的参照很多。比如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大痴已经将自然山水提纯为笔墨符号,这里面可探究的奥秘永不枯竭。再比如董其昌的山水,还有他祖父王时敏的画,这些别人难得一见的真迹,在他家里俯仰皆是。

“清四王”之一的王时敏也是黄公望的崇拜者。他将孙子捧作掌上明珠,每日悉心教导,亲自教他将仿古画作为学画的第一步,并且预言了他的成就,“是子业必出我右”。

立志当好画家的王原祁初入道时,对黄公望的无功用之美和散淡作风感到无可奈何。他既无法对大痴的悟道艰辛产生共鸣,也很难体会其笔墨和气韵之间的关联,因为两者都需要相当的阅历。幸好,祖父给了他相当大的信心。

祖父谆谆教诲:绘画自六朝开始就注重的气韵,以及宋元以来难以言传的士气,其实并不玄奥,都可以通过笔墨之“法”来实现。绘画,完全可以排除个人意气,与情绪,情感绝缘。没有什么是脱离“法”的,只要能总结出绘画的“法”,就能画出高格调的画。

听罢,仿佛一条坦途在王原祁面前铺展开来,成功指日可待。前进的速度,完全取决于其用功的程度。

王时敏的这种绘画理论,直接来源于老师董其昌。

时光回到万历二十四年(1596年),四十二岁的董其昌得到《富春山居图》,当山水长卷在面前展开的时候,他惊呼:“吾师乎,吾师乎!”他兴奋极了,每次展阅,董玄宰心脾俱畅。一日观瞻,便是享一日的清福。

他认为,黄公望的画,跃动着明媚的生机。能画出这种画的人,必定长寿。董其昌对养生术有执念。黄公望活了八十二岁,这是最让董其昌服膺的。他分析说,黄公望在富春江一带隐居,以烟云为供,吸收了天地真气,所以笔下才有这样的灵秀和隽永。继而,他又总结出:“画之道,所谓宇宙在乎手者。眼前无非生机,故其人往往多寿。至如刻画细谨,为造物役者,乃能损寿,盖无生机也。”

在董其昌看来,黄公望是完全掌握了画道的人,能够做到“宇宙在乎手”。但想想黄公望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经历,实在是太辛苦,且是不可复制。那如何能画出大痴那般意境超脱的画呢?

靠着参悟佛理,董其昌认为,天地间一切都有“法”可循可依,没有什么是不能主宰的。他本人前半生的履历即是很好的明证。

万历十三年(1585年),董其昌第三次乡试失败。郁结失落的他开始转向禅宗,三十二岁,他由禅宗语录悟得文章宗趣,从此科举一再告捷。三十三岁悟得八股文写作的“洞山宗旨”,从此适应八股文写作规则,总结的“九字诀”概括八股文写作之法,成为科举考生理论范文。从科场失意到得意,只经历了短短几年时间。这让他颇为自负。

在书画创作方面,董其昌也试图总结理法,依靠临摹古帖古画发展出一套文人式的笔墨技法。声称掌握了此套技法,无往而不利。清代画家无一不受其理论影响。董其昌本人的画,的确是达到了相当的水准,清旷雅正,虚室生白,空白处流动禅意与天机。

王时敏出生的一五九二年,董其昌三十八岁,正担任翰林院庶吉士。王时敏的祖父王锡爵此时正担任内阁首辅,是董其昌早年政治生涯的提携者之一。王时敏七岁那年,便被托付给董其昌学画,师生关系一直延续到董其昌去世,长达三十多年之久。

在董其昌的影响下,王时敏一生都将黄公望作品奉为主流。潜心研究黄公望笔法,在效仿大痴的路上越走越远。这种专一,现在看来无疑是一种拘谨,是只能“入”而不能“出”的局限。

“元季四家首推子久,得其神者惟董思白,得其形者吾不敢让,若神形俱得,吾孙其庶乎?”王时敏说,我只是得了大痴的形,而论神形兼备,应该是我的孙子王原祁啊。祖孙两代都将模仿大痴当成专业。

年纪轻轻就被推到聚光灯下的王原祁,绘画事业顺风顺水。相较于描绘真正的山岳江河,他更在意纸绢上的笔墨效能。山川树木、丘壑烟霞于他而言,只是展示笔墨技法的载体。他无心于野外山郊,心思全部投放在精心设计构图,还有笔墨的几何之变。自然的土石山川,推门仰首即是,并不稀贵。真正难得的,是抽象的笔墨智慧。途径即结果。

相形之下,我们借着大痴《秋山图》中题诗《秋山招隐》,试着回到黄公望七十九岁那年:“结茅离市廛,幽心幸有托。开门尽松桧,到枕皆丘壑。”大痴所居住的环境,是每天枕着丘壑睡觉的。试想,《富春山居图》长卷,山的起伏,灵感是否来自梦中枕边呼吸的节奏。

“此富春山之别径也。予向构一堂于其间,每春秋时焚香煮茗,游焉息焉。当晨岚夕照,月户雨窗,或登眺,或凭栏,不知身世在尘寰矣。”似乎,大痴已然做到了天人合一,将身心融化于自然,忘却此刻在尘寰。

而在后世临摹者王原祁看来,大痴一心想要脱离的这个尘寰,饶有兴味,更不需要忘却。

王原祁十五岁考中秀才,二十八岁中举,二十九岁中进士,三十岁步入仕途。从知县一步步做到了户部左侍郎,位居高官四十余年之久。五十九岁时,受命鉴定内廷书画,七十岁时主持绘制康熙六十大寿贺图《万寿圣典图》。康熙常邀他一同赏画,他可以直接进入康熙皇帝的南书房。想象,这一幕如果被石涛和尚撞见,一定是羡慕得生出嫉妒。石涛自从在扬州被皇帝点过一次名之后,激动不已,便一路辗转到了京城,不论再求谁举荐,也不曾得到皇室的青睐了。很显然,他那种纵横排闼、“不恨臣无二王法,恨二王无臣法”的张扬个性,像是无来由的野路子,根本不入皇室的眼。

“四王”中,被重视的不止王原祁,还有王翚。同样师法黄公望的职业画家王翚,靠贩卖仿画为生。六十岁被举荐进京,奉旨主稿《康熙南巡图》十二长卷,随之担任宫廷画家八年左右。离开京城之际,康熙皇帝赐“山水清晖”四字,传为佳话。

因受皇家推崇,“四王”风靡一时,继而影响画坛两百年。

刚刚站稳脚跟的清王朝,实在是太需要“四王”了,出于对汉族文化的膜拜,他们对画家具有天然的好感。而“四王”作为文人画家,推崇对山水自然的描摹,题材决定他们的作品很“安全”,山山水水很难表达对新王朝政治的抵制。推崇“四王”,又可以趁机拉拢相关文人阶层,一举两得。

彼时,离大痴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三百五十余年。善于占卜的黄公望应该没有预想到,自己作为被政治驱逐到世俗边缘的业余画家,后世效仿者却在宫廷大放异彩。“四王”从黄公望脱胎而来,又将黄公望的出世之气抖落得干干净净。他们本能地砍掉性情中多余的枝杈,将自己收敛得规规矩矩,以完美中正的技法服务于宫廷。

像一片风干的树叶。盛名之下,“四王”绘画沿着理法之路越走越狭,终究缺乏了生机———也就是当初令董其昌眼前一亮的东西。他们整天用笔墨触摸山、触摸水,与前人真迹耳鬓厮磨,却缺乏一种精神的自由度。是否,没有经历痛感的人生,很难触摸到自我真实的灵魂。

以一场雪为例。大痴的世界下雪了。靠山水悟道,他身形渺小,目光近乎隐退。眼前,山峰神圣得像莲花,白雪装点玉乾坤。时光凝滞在琉璃世界,那是神性的所在,任灵性飞升。这一切,并非他所见,而是外境映现心湖。在那间简陋的画室,大痴久久地感动,呵冻着手,呈现灵性之作《九峰雪霁图轴》。

“四王”的世界下雪了。他们的脑海中浮现出王维的雪、李成的雪、黄公望的雪,苦苦思索技法之演变,似乎有所悟。经过两三个月的精心构思和描摹,一幅壮丽的《仿xx江山雪霁图》最终完成。气派、整饬,你可以用它装点厅堂,却感受不到雪之真性、雪之清凉。

技法终究敌不过心法。很多人将“四王”看作绘画史上发出的警示。《富春山居图》完成后六百多年,来到眼下,面对大痴的灵魂之作,除了谦卑者和无知者,再不见其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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