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镇的诗书画中,少有风波。元代初期,不少文人表现出不肯俯就现实的抗争精神,但岁月最擅长让紧绷的神经慢慢舒缓。随着元政权的巩固,人与现实的关系不再紧张,文人们或应召入仕,或攀附权贵。有的人虽然远离官场,但结交权贵,在文人雅集中消遣寂寞也成为人之常情。
纵观“元四家”,黄公望年轻时热衷功名,屡屡受挫后隐居富春江畔;王蒙一直在出仕与隐居之间游移不定,虽然在画作中有意隐藏出仕的愿望,却被人更清晰地洞见其内心深处的纠结;倪瓒的灵魂一直在高处,到头来却被自己的清高所困,由于爱惜羽毛而在乱世中屡屡遭受困境。
相形之下,吴镇是真正甘于寂寞、清贫守志的人。他与达官贵人很少往来,靠村塾教书为生,拮据时又在钱塘等地卖卜。虽然擅绘,却从不卖画,将笔墨赋予皎洁的动机。
在文人画发展史上,吴镇常被描述为一个能洞破世相的法外仙人。我从他的诗词《沁园春·题画骷髅》中得以窥见其灵魂的深度:“……古今多少风流。想蝇利蜗名几到头。看昨日他非,今朝我是,三回拜相,两度封侯。采菊篱边,种瓜圃内,都只到邙山土一丘。惺惺汉,皮囊扯破,便是骷髅。”一起笔,便写到了生死边际。人世的是非争端,都无须再论了。一觉醒来,有苍劲的老梅与潇潇翠竹相伴,足矣。
吴镇的出世,是主动的、先觉的。如果说元代文人的隐逸是一种对社会的整体性退避,而吴镇便是在这整体性之外,早早地归入了湖山,避开了世事的纷乱。他习惯把自身化为渔父,拨轻舟**漾云水之间。有说法认为,渔父之所以生活在水里逼仄的小舟上,是为了躲避尘世的风波。
比如“人生贵极是王侯,浮名浮利不自由。争得似,一扁舟,吟风弄月归去休”,这首《渔父词》作者管仲姬便是赵孟頫的妻子。赵孟頫晚年官居一品,但他以宋室后裔身份入仕,心里并不完全畅快。管仲姬填《渔父词》四首劝其归去。归到哪里呢?回归到一叶扁舟里。青山明月间,以一舟为归宿。安然没有风波。
但吴镇的状态,并不是一种躲避,而是一种开怀与超脱。像是船只中空,自然浮于水面。梅道人的心,旷达于世,空虚以载道。
三知音
梅道人后世知音众多。沈周、董其昌、陈继儒等人对他的崇拜无以复加。从画法上看,梅道人多用湿笔重墨画平峦秋水,对吴门画派创始人沈周产生了直接影响,他说“梅花庵里客,端的是吾师”,对其十分崇敬。
董其昌也在笔记中讲述了一则小故事:吴镇与同时代的专业画家盛懋皆以画著名,求盛懋画者接连不断,而吴镇门前却很冷清。吴镇对弟子说,二三十年后,盛氏门前风光不再,而梅花道人之名则会流传。
论画,董其昌评价:“盛懋画风略工,有行家之气,吴镇则以高逸著称。”
在高居翰先生所著《隔江山色》中,也曾将盛懋的《秋舸清啸图》与梅道人的《渔父图》作对比,结论是“吴镇的地位不言而喻”。
这种体验我也有。当我在北京琉璃厂的书店无意中翻看到明代吴伟画的《江山渔乐图》之后,更加确定梅道人是我的知音。我说出“知音”两个字,虽然有些大言不惭,但只想表达一种息息相通的心情。当我领会到一点点《渔父图》那种难以言说的意境的时候,对于梅花道人吴镇,是有着想要顶礼膜拜的冲动。
吴伟的《江山渔乐图》画的也是一群捕鱼的人,但与《渔父图》截然不同。《江山渔乐图》画中远山层峦叠嶂,近处的桃花旁逸斜出,一群打鱼的人被放逐于近似于桃花源的妙境安然劳作。远处的船,近处的船,都在享受着美妙的景色而怡然自得。可以想见,画面之外,渔人们应该是过着如此这般的生活:清晨,他们披着清爽的晨露撒网捕鱼,傍晚,吟唱着渔歌满载而归。团圆情话,儿童绕膝,其乐融融。如同很多摄影大展中的经典作品《渔舟唱晚》一样,丰收的渔民们踏歌归来,渔火点点都是人间的喜庆。和谐,美,甜俗。
梅道人的《渔父图》没有弥漫着“渔之乐”的人间烟火气。如果渔父也像渔民一样喜笑颜开,那便是为物所役,不能成为启迪众人之“父”。捕鱼或者垂钓,充其量只是一种形式,一种获取真理或者启迪观者的手段而已。
梅道人画过很多《渔父图》。比如《芦花寒雁图》,芦苇丛萧瑟清寂,寒雁在上空鸣叫。它们在仰着脖子向着苍穹发出什么样的叩问?是否在表达自己归乡的愿望?然而水天一色极尽苍茫,何处又是自己的故乡呢?倾听着寒雁悲凉的感叹,渔父神情安然,他泰然自得地坐在船头,向万物阐述着自己的观点———天地穹庐,无处即为归处,心安处便是故乡。
有一幅《渔父图》,画的不知是哪里的风景,高山深涧,岸边满是奇花异草,在溪流隐蔽处,渔父划桨而行。这种风景令我对渔父产生了深深的嫉妒———这种美到极致的景色,还有水上氤氲的天地大荒倾吐的灵气,凭什么只归他一人所有?
梅道人的《渔父图》长卷蔚为大观,渔父众多,各有情态,长啸、悠游、闲话、行吟、沉醉、登台、高卧……他们之间没有交流,而仿佛又在以形式之美进行着神秘对话。没有岸,没有水,却能感受到船在漂。是在滔滔的江水里漂,还是在虚拟的江湖里漂?抑或在天地虚空里漂?梅道人没有给出答案。他巧妙地把渔父穿插在诗词的字里行间,形象是清淡的,写意的,但给人的印象却是深刻的,是独与天地往来的散淡和红尘之外的超然。
能成为渔父的人,都是上了年纪的人。《渔父图》中,在江里垂钓的人,在苇塘边的小舟里醉眠的人,在青山里望月抒怀的人,统统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中国画的笔墨,只写出了渔父的轮廓,基本看不清面貌,但依旧能感觉到渔父的年龄。写意,就是写出那个意思。一片云,一抹水痕,一叶轻舟,一个悬挂在腰间的酒葫芦,都能间接地构筑起渔父的形象和内心。明月高悬,芦花瑟瑟,看起来与主体不相关,却彼此呼应着气息。读懂这一切息息相关的时候,便能感觉到一幅画正跳出平面,进行着穿越千古的轻盈呼吸。
除了画作,梅道人的足迹依然在。他晚年在浙江嘉兴的嘉善县隐居,吟诗作画,临终前自垒坟墓,自书墓碑,后葬在小院旁。如今的梅花庵,正是吴镇墓地所在地。“梅花庵”匾额,是董其昌所题。院中有座四角方亭,亭内立有一通石碑,碑额刻着《修梅花道人墓记》篆字,落款是“华亭陈继儒”。据说,当年陈继儒驾一叶扁舟来寻访梅道人之墓,徘徊良久,舀池中泉水种梅花数枝,招其魂而归,回去后即撰写《修梅花道人墓记》。后世造访者络绎不绝,所为的,不外乎一个“道”字。
后世临摹者倘若心中无“道”,笔下的那条船,会是很轻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