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炽有关那一日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
他只记得自己和长兄之间的矛盾终于激烈到无以复加的地步,难以再承受任何期待的他弄垮了自己的身体,一则是为了彻底向林烨示威,二则是只有这样,他的身体才能承载真正的奇门诡道之术。
这些奇诡之术他大部分是自学的,靠的是搜罗来的各种杂书。后来他在街市上遇到过一个胡子乱糟糟的老人,老人是卖小玩具的,有木头做的房屋、车子、动物,不过最多的,还是一个个的小木偶。
那个老人摸了摸他的手掌,那是属于贵族小孩的手,皮肤干净而柔软,可以想见是从小就有侍女端着铜盆湿巾服侍着洗手,然而细摸却会发现有很奇怪的茧子,一道一道遍布在十指的根部。
那是蛛丝缠绕的痕迹———所谓的蛛丝并不是蛛丝,有时是极细的铁线,有时候是韧性极大的特制丝线,功用也各不相同,可以用来暗杀,可以用来偷窃,可以用来操纵他人,只取决于使用蛛丝的人想把它们用在哪里而已。
而在这茧子旁,是几道浅浅的白痕,老人发现它们的时候眉心微微一跳———这是炼毒者的标志,他们会远离自己所炼的毒药,但是制作时难免要用木勺去搅动,有些毒药的毒性会顺着木勺一路蔓延到手掌,留下这几道被腐蚀的痕迹。
这个少年看着年纪很轻,却已经接触了种类如此之多、程度如此之深的诡道,如果没有人教他,那么他就是不世出的天才,可是这样的名门之后,为什么要接触这些江湖下九流的技术?
老人勾起嘴角,看向林炽:“矜贵人家出生的孩子,却要学这最卑劣最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吗?”
林炽一直观察着老人的神情变化,此刻看他并未问自己一句话,仅凭摸了摸手掌便断定自己会诡道之术,立刻意识到了眼前是一位高人,他恭恭敬敬地弯下腰去:“求老先生带我入门。”
“你已经自己入了门。”
“那么便求老先生继续领我走一段路。”
“你要想好,名门是不喜欢这些东西的,做木偶、下毒、制造各种障眼法……学了这些阴诡的东西,便再也当不成贵气的小公子了,而且做毒的人,要想不在长年累月中被毒侵蚀,就需要将自己变成一个‘毒人’,这样一来,你此生都难以当一个健康的正常人了……你仍然愿意么?”
“愿意。”
于是他吞下那丸彻底改造自己的药,成为了一个真正的毒师,也终于彻底叛出了家门,但是出了这家门他才发现,天地之大,自己竟然不知道该去往何处。
月上中天的时候,林炽终于醒来了,他从那黑沉不见底的梦中挣扎出来,看到的就是个一身黑衣的小公子。
那小公子生得很俊,两道剑眉斜飞入鬓,一双眼睛灿若寒星,腰间挂着一把样式古朴的长刀。
……就是好像和自己有仇。
“喂,你可算醒了,郎中说他都查不出来你到底什么毛病。”黑衣小公子孟学然不说话时还有股肃杀之气,一开口就立刻破功了,“我没告诉你爹———哦不,你家是你哥做主对吧?反正我谁也没告诉。”
林炽和这位孟四公子完全不熟,一时也不知如何说起,于是安安静静地闭着嘴不说话。
孟学然有点不满意:“再怎么说也是我救了你,你不应该谢谢我吗?医馆收了我三钱银子呢。”
林炽伸手就要从袖子里掏钱。
“哎哎哎,不是管你要的意思。”孟学然赶紧按住他,“你是离家出走了对吧?那钱要省着花,不要大手大脚的。”
他思索片刻:“你有地方住吗?”
林炽不说话,原本他应该去投靠自己的师父,也就是做木偶的老人的,但这一切没必要让孟学然知道,于是他微微摇了摇头。
“你这是什么离家出走!一点准备也没有!”孟学然苦思冥想,“要不你来我家住两天吧,我悄悄把你弄进去,没人会发现的。”
林炽有些惊讶地看了孟学然一眼,他看到孟学然漆黑的瞳孔里是一片显而易见的真诚之色,而接下来,孟学然的一句话直接打到了他的心里。
小孟公子大大咧咧地说:“你是不是觉得你家没人理解你啊?”
林炽悚然一惊。
“我估计也是,你看你们家,都是战场上回来的习武之人,你呢,一看就和练家子没什么关系。”孟学然往后一靠,叹气,“我也是啊,我老爹最喜欢干的事就是把一堆小辈聚在一起吟诗作对,我只会编打油诗———池塘有只大青蛙,打它它会呱咕呱。就这种。”
即使身体仍然虚弱,林炽还是笑了出来。
孟学然对这个满脸凄楚的病秧子终于被自己逗笑了表示得意,他往后一靠:“累死我了,虽然你不沉,但是从你家到医馆也太远了……”
这位小孟公子干什么都很雷厉风行,连睡觉都是这样,他刚说完累了,就闭上眼睛打起了瞌睡。
林炽看他靠在椅子上,呼吸渐渐均匀,显然是睡着了,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开了口,低声道:“其实……”
那是林炽第一次把他的故事告诉别人,他并没有指望任何人听,而在二人之后相识的岁月里,林炽也并不清楚孟学然知道这一切。
他不知道的是,那一晚孟学然其实还没有睡着,他闭着眼睛,静静地听完了林炽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