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执鱼竿的年轻人站起身来,口占一首《渔父》:
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无言一队春。一壶酒,一竿身,世上如侬有几人?
李煜兴起,正凝神寻思第二首,身后十步之遥却响起了一个女子的声音:好词,好词,晚唐张志和的《渔父》让你翻出了新意。
李煜惊回首,看见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子笑盈盈立于阳光下。不远处的官道上停着她的漂亮马车,仆人和车夫膀大腰圆,目光沉稳,一望而知是她的侍卫。
而在稍远处,那几个戴草帽扛锄头的精壮农夫在观望。
李煜暗忖:如果这些人是弘翼的手下……
那陌生女子纯洁的笑容使他打消了疑虑。
事实上,二人面对面时都吃了一惊,都被对方的仪容镇住了,视线倏然相交,一时挪不动。笑容趋于凝固,让位给刹那间袭来的某种东西。
李煜见过多少漂亮女子?可是这一位,竟然令南唐诸宫所有的粉黛黯然失色。哦,她的双颊泛红了,她的长睫毛黑眼睛扑闪着娇羞。午后的阳光与八月的秋风勾勒她的体形,“天水碧纱”织成的裙子随风轻飘。
陌生女子掩饰不住的娇羞,则把她所受到的震撼和盘托出。
四目挪不开。空气中似乎有响声。
她垂了眼睑,瞥向他的箫和书卷。又望一眼他的看上去普通的良驹,目光停在那浸泡在水中的半旧的鱼篓上。
她不大自然地朝鱼篓走过去,一面颤声说:你钓的鱼真不少啊。鲈鱼!
李煜张口却无声,咽喉部好像有异物。
漂亮的陌生女子冲着半篓鱼摇头:可怜的鱼,可是又好吃。
李煜这才摆脱了“执”的局面,笑道:姑娘若喜欢,我就卖给你,省得我驮到坊市去叫卖。
陌生女子望他时,脸又红了。也许她暗忖:多么明亮的笑容,却如同这秋空,掠过一丝灰色的云影。
她勉强笑道:你是个卖鱼郎吗?
李煜说:不像吗?
她摇头,笑得比较自然了。她拿起《唐人乐府》,翻了几页说:贞元年间的抄本,褚遂良的书风……这本书值得满船好鱼。
李煜说:祖传的东西我也不懂。我这人没出息,靠钓鱼维持生计。
她莞尔,樱唇微启:我只听说过打鱼维持生计。
李煜叹息:去年还有一条打鱼船,有渔网……
话未说完他自己先笑了。他从未说过谎的,却无师自通说了一回。
陌生女子注视他,说:你钓鱼维持生计,还守着祖传的宝物。这鱼我买了,一千钱够吗?
李煜瞧瞧她系在手腕上的精致荷包,迟疑了一下说:姑娘施舍,不才铭记。
她细眉往上一挑:你刚才随口吟出的小词,不让晚唐张志和。
李煜受她鼓励,略一沉思,第二首《渔父》向江面铺开。
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盈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陌生女子惊喜莫名,叫道:太好了!有禅宗意境,更有人间烟火!二者相连丝丝入扣。我要谱成曲子,传遍金陵城。
李煜说:随口胡诌而已。
女子笑道:你这话可不够谦逊。随口胡诌都这样,若用心填词,岂不是要冠绝古今?
她又说:只一点我不大明白,眼下已是秋季,你却吟咏春日垂钓的情形。
李煜说:几年前我到这儿钓鱼的时候,正是烟花三月。当时留下的印象太深了。
她问:也是只身前来?
李煜说:一位可敬的老禅师带我来的。
她点头:噢,一位老禅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