娥皇显然不是这样。她在美的领域中处处创新,引领着时尚,却还是美得有章可循。努力有方向,她不可能同时朝着四面八方。一朵花不可能绽放成另外一朵花,桃花不作李花白。
娥皇女英,犹如风格迥异的艺术品。
更要命的是,李煜也是艺术品,内美外美登峰造极。
恋爱是一场修炼,好男儿在爱河中尽显好身手。
爱在微妙处,在张力之间……
曼妙的三人舞已经拉开了序幕,**孕育在它的开端中,恰似早晨的太阳迈向正午。那命运之神却来横插一手,喝断大曲,把满天朝霞变成垂暮的、死气沉沉的黄昏。
也许神的意图是:莫让人间上演这种可作示范的男女三人舞。
将满四岁的仲宣突然夭亡。
仲宣在佛堂内玩耍,小孩儿爬高,撞倒了大琉璃灯,受剧烈惊吓,诸罗汉顿成凶神恶煞。人又从高处摔下来,跌伤不说,更吓得当场昏死过去。其后数日抽搐不止,竟然夭亡。
李煜突遭厄运,大悲。死神挡住了爱神。
思幼子整日哭泣。仲宣生得眉清目秀,像李煜也像娥皇。三岁背《孝经》一字不漏,又顽皮又听话,李煜夫妇爱如掌上珠。娥皇卧病,仲宣学父亲端水侍药、在妈妈身边和衣而卧。娥皇亲她的宣儿一向亲不够,李煜、仲寓要吃醋哩。好端端的宣儿,玲珑可爱的宣儿,忽然就没了,小棺材埋入地下,和尚念经超度,灵幡漫天招魂。
四川民间有俗语:乖娃儿是路上跑的,不落屋的。
生得精巧,命如灯草。苏东坡与王朝云生下的遁儿是个例子,小模样又乖又精巧,却忽然遁入云霄……丑娃儿倒是存活率高。民间的东西总有几分道理。邻里之间称赞婴孩,四川人总是说:你家小孩多丑啊,丑丑逗人爱……生子太漂亮,谨防厄运从天降。
李煜痛哭幼子,却还得苦苦瞒着病娥皇。
李煜《悼诗》云:
永念难消释,孤怀痛自嗟。雨深秋寂寞,愁引病增加。
咽绝风前思,昏漾眼上花。空王应念我,穷子正迷家。
万箭穿心的李煜求助于空王:帮帮那走上了不归路的儿子吧,幼稚身影赴黄泉,东瞅西瞧,恓恓惶惶,佛祖引他上天堂吧!
人生到了最无助的时刻,李煜自然而然地乞求空王。生有限,死无常。“无常”规定着一切众生,没人可以宣称例外。空王在人世间有足够的、不能测量的显现空间。
设身处地为李煜想想:此刻他除了求空王、求我佛慈悲,还能求别的什么?
我们要学会尊重一位虔诚的佛教徒的内心。
生与死的偶然性谁能说清?连宇宙的起源也是有偶然性的,大爆炸之后的宇宙是如此匀称,难怪霍金先生要为上帝献上一份特殊的敬意。
对不可道说之物,我们要学会沉默。人类是断不可能具备终极理解力的,眼下连地心、人心(意识结构)都搞不清楚,差得远呢。所以我们对自然对人世,要有一份虔诚。不要摆出一副自以为弄懂了全宇宙的样子。
李煜一面乞求空王引渡仲宣的亡灵,一面瞒着病娥皇。母子情深,甚于父子。娥皇若知宣儿夭亡,那怎么得了!
《南唐书》载:“仲宣殁,后主恐重伤昭惠后心,常默坐饮泣,因为诗以写志,吟咏数四,左右为之泣下。”
李煜默坐饮泣的形象,令无数男女为之辛酸。
爱人者是这样,而杀人成癖者,连亲情都会麻木。
李煜默坐时,心被撕成两半:一边是无尽的伤痛,另一边是无限的惶恐。
娥皇迟早会知道。李煜只盼多瞒些日子,让娥皇的病体能承受。然而那西风越吹越紧,秋气主肃杀,木叶凋零。
此间李煜拜空王,侍汤药,强作欢笑。
病榻上的娥皇沉沉睡去,李煜几回默坐通宵?
有时他实在疲倦了,靠在椅子上打个盹儿,梦中听到笙歌奏响。“佳人舞点金钗溜。红锦地衣随步皱,酒恶时拈花蕊嗅……”娥皇的笑脸是多么灿烂啊,可别让她凋零才好!
李煜梦醒时,把目光移向病榻。
这些天,娥皇几次唤她的宣儿,李煜找理由搪塞。可是母子之间有感应,娥皇老做噩梦,梦中的仲宣不是升天就是入地。娥皇惊醒,大呼宣儿。李煜不知所措。
娥皇瞧众人神色有异,越发起了疑心,立刻要见仲宣。这事瞒不下去了,李煜只得告诉她真相,乞求她将息身子,为他,为仲寓,为家人,为南唐……
娥皇点头答应着,泪流不止,咬唇出血。
娥皇挣扎着要活下去,却每每听见宣儿在半空呼喊母亲。
她哭着对李煜说:仲宣迷路了,迷路了,孤零零飘在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