窅娘想:你用纯金铸莲花瓣,再以青铜柱支撑,造型要恰到好处,工艺可是十分讲究,北方的工匠有这能耐吗?
公元977年七月初的一天,皇宫忽然摆出了高六米的金莲台,矗立在新修的莲池旁。池中荷花从江南移植过来,亭亭开出一小片。窅娘正准备要挑剔一番的,走近一看却吃惊不小:这不是澄心堂的金莲台吗?
赵光义的笑声从身后传来:窅娘啊,你说朕的本事大不大?
窅娘呆了。
看来她不能不跳了。她选择了时间:牛郎织女相会的七夕跳金莲舞,跳完之后她就、她就……
赵光义会心一笑,准奏。
七夕到了,皇宫内外灯火通明。穿一身江南碧纱的窅娘果然在高高的金莲上起舞,如梦如幻,喝彩声四起。可是奇怪,她始终背朝御座,向东舞,敛衽再拜。赵光义下令:窅娘转过身来!窅娘却根本听不见。东面是后主住的地方呢,她默念:国主四十一岁大寿,窅娘为您跳金莲舞!
她又想念大周后了。“佳人舞点金钗溜,满地红衣随步皱……”
她纵身一跃,跳入那片清丽的荷花。
李煜并不知道这桩惨剧。窅娘去了宋宫,他再添一层忧伤。想念故国,追思娥皇,夜夜梦回金陵。有时和女英梦到一块儿去了,夫妇二人,半夜三更相拥而泣。女英自从到汴京,性格有些变化,少女的清纯染上忧虑,快人快语少了,别有一种沉静的光景。她不得不长大,想事情,为李煜分忧。她有了皱眉头的习惯,而侍女们说,她皱眉的韵味儿不减欢笑。她转为苦笑:若是在南唐,李煜会发现她脸上的每一个细节。
“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想到这词句,她就悄悄抹眼泪。
窅娘走了,她有预感的。她记得赵光义投向她的眼神。那个男人,先封她什么夫人,不久又拨款三百万给李煜,她明白对方的用心。
她时常走神。李煜在院子里徘徊。
好诗真如春花,却伴随着淅淅沥沥的春雨。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李煜此间填词,只写不唱。女英和李姓家人拿去传阅。传看已经哭成一团了,再去伴以丝竹,场面不堪设想。这首《浪淘沙》,女英读到一半就急忙跑开了。
她哭了一整夜,红颜憔悴。
清明节祭亡妻娥皇,李煜写《更漏子》:
金雀钗,红粉面,花里暂时相见。知我意,感君怜,此情须问天。
香作穗,蜡成泪,还似两人心意。珊枕腻,锦衾寒,夜来更漏残。
燃香生成穗状烟雾,称香穗。珊枕腻:珊瑚做成的旧枕头,因残留着娥皇的肌肤痕迹而滑腻。
赵光义在他的北苑大兴土木,模仿江南园林,弄了很多亭台楼阁,假山真水,传旨叫李煜去观赏。李煜老实,针对园林布局提了几条意见,其中一条说,新东西新得扎眼,反而破坏了北苑原有的粗犷风貌。
赵光义斜睨他,嘲笑说:你懂园林艺术,却失掉大好河山。
李煜默然。
赵光义剽悍,李煜清瘦,两个男人步入北苑的空旷处。夏末秋初,北雁南飞。李煜目送南飞雁,忘了身边的赵光义。
皇帝察觉了,鼻腔里哼了一声,李煜居然没听见。
诗人恍如在梦中。
闲梦远,南国正清秋……
赵光义身上有股子拧劲儿,类似大街上的泼皮。战场上打败了对手,他就处处想当赢家。短短一个月之内他三次召见李煜,参观他的崇文观藏书楼,他的古玩玉器,其实都是抢来的。换个好听的词叫战利品。李煜也无心辨认,哪些是南唐宫中的东西。赵光义指指点点炫耀着,一脸得意。对他来说,抢的就是买的。李煜和他细论书籍,版本,纸张,内容,流派,他哼哼哈哈,左支右绌。李煜不禁想:这人怎么这样呢?大老粗就大老粗吗,何必附庸风雅?
赵光义问以国事,李煜搪塞他。
崇文观三层藏书楼,二人凭栏远望,一个向北,一个向南。赵光义担心北方的契丹人呢。李煜则默念他的新词《子夜歌》:
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
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他深陷在词语中,又把身边的皇帝忘了。
赵光义每次召见李煜都发现自己不痛快,好像没处显摆。他初登皇帝位,显摆劲头高,尤其对李煜这种男人。他还特意拉李煜到寝宫,展示他那吴越进贡的七宝龙床。赵光义拍拍李煜肩膀说:你知道吗?你输在你的文雅,我赢在我的野蛮。
赵光义坐龙床,意味深长地笑了。**的锦衾、纱帐、珊瑚枕他也不缺,可他的笑容里包含了一位千娇百媚的佳人。这是他在心理上击败李煜的秘密武器。
李煜看不懂他的笑容,出宫,打马自回。
小周后问起召见的情形,李煜简单讲了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