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不说话,瞅着一边。
弘翼又说:这一带林子猛,确有几个盗猎的小蟊贼。不过也好,六弟权当它一次实战演练吧。等我日后捉了蟊贼,交与你处置。
李煜仍不语,望了望哥哥宽大的袖口,把头垂下。
庆福“哎哟哎哟”地呻吟开了。李煜趁机别过李弘翼,主仆二人出了凶险林子。也不去澄心堂报告父皇,径回他的王府。
李煜陷入郁闷了,闭门不出,茶饭不思。
庆福奔入室对他嚷:太子要杀六王爷,须告知皇上!
李煜说:事虽蹊跷,却未必不是巧合。
庆福忍痛喊道:上次在百尺楼,那个东宫侍从是要将王爷拉出楼外摔死!
李煜摇头:那也是偶然。
庆福顿足道:六王爷宅心仁厚,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王爷可知奴才的这匹大灰马从何而来?是奴才向七王爷从善借的良驹,专为今日之用。若非灰马快,小王爷命休矣!
李煜说:你救我一命,我会禀告母后的。只是哥哥杀我,我想来想去想不出理由啊。他打小带我玩儿,抱我亲我疼我,屡伏于地,让我把他当马骑……
庆福说:可他现在是南唐太子。他嫉妒你高贵的相貌,怕你将来威胁到他的皇位!
李煜说:他为长我为幼,何谈威胁?庆福,这事就罢了,不可告知其他人。
庆福再顿足,喊道:六王爷糊涂!奴才有铁证,那支射中你的短箭是一支毒箭。
李煜急问:何以见得?
庆福跳出门去,拿了一件衣袍回来,正是李煜回府时换下的那件。他把短箭洞穿之处浸入一盆水中,又去厨房抱了一只雄鸡。雄鸡饮了盆中水,“鸡头立垂”,翅膀扑几下,死了。
李煜的眼睛直了。
庆福说:箭头上涂的毒是鸩毒,偷猎的蟊贼绝不可能用这种价钱昂贵的毒药。毒杀的野物吃不得!再说那连发短箭的弩机,乃三国诸葛亮所创,做工极细,造价极高,宫中也少见,野地里的穷蟊贼焉能拥有?这弩机也叫袖箭,可隐藏于袖中。太子素喜甲胄,炫耀武功,今日到练武场偏偏穿了长袍。小王爷啊,你的太子哥哥要取你性命!奴才豁出这条小命,也要禀报皇后娘娘!
李煜眼前发黑,双腿一软瘫坐在地毯上,背靠一根柱子。
那带着箭伤的庆福,竟一头奔钟皇后居住的瑶光殿去了。
公元950年的这个秋天里的日子,太阳泛出了血光。
阳光灿烂的美少年,平生头一回,领教了生命的哀愁。
他崇拜多年的亲哥哥竟然要杀他!一次谋杀未遂,又来第二次……
秋风卷来了秋雨,一夜夜敲打着雕窗。
少年凭窗一动不动,宛如一尊玉雕。
那弘翼哥哥穿长袍,只为袖中藏下弩机……
由于习惯,李煜在心里还叫他哥哥。
断绝亲情如抽丝。
抱他逗他的哥哥,为何突然向他举起屠刀?
佛说,人人皆有佛性。禅宗六祖惠能法师说,连猴猿都有佛性。可是弘翼哥哥的佛性到哪儿去了?他不如一只猴猿吗?佛性不存而代之以兽性,为什么?
李煜折断了弘翼送给他的袖箭,把悬于壁上的御赐雕弓也收起来了,他不想看见任何兵器。
他翻开一卷卷的史籍抄本,闻到字里行间浓浓的血腥气。父子交兵,兄弟恶斗,竟是历朝历代宫廷的常态!甚至后宫佳丽也相残,脂粉翻作层层血污。男人的血,女人的血,如滔滔长江流到今……李煜在书页的空白处,一笔一画写下他的读史心得。说不定将来的某一天,他会被人暗箭射死,乱刀砍死,鸩毒毒死。
生命是如此美好,为何有人铸造屠刀?
十三岁的南唐少年李煜,顽固地追问着。
问得痛苦,心在滴血。两次险遭暗杀的细节一次次前来照面。他宁愿忘却。可是怎能忘却啊!向来亲爱的哥哥,处心积虑要害他性命。
庆福说,弘翼还在南昌策划了一起谋害景遂叔叔的事件,所幸叔叔警觉,方躲过一劫。太子多年罗织党羽,朝中势力盘根错节。景遂身为皇弟,又手握朝廷禁军,还是奈何弘翼不得。
庆福跟随李煜两年了,从未对这位单纯明亮的少年主子讲过阴暗的故事。现在他迫于凶险形势,不得不讲。
李煜听庆福讲阴暗故事,清亮的眼睛立刻黯淡下来。
甚至庆福刚一张嘴,他就把头低了。
犹如晴朗的天空,转眼便是阴云密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