娥皇李煜交相辉映。
作为政治牺牲品的杨玉环、貂蝉之类,不好跟娥皇比的。
二十九岁美到巅峰,上帝安排她长眠地下。
公元964年十一月初二,娥皇殂于瑶光殿之西室。
咽气之前,回光返照时,她沐浴,焚香,穿了纤裳,梳了云高髻,画了鬓朵妆,躺在她平日用的珊瑚枕上,盖上三层锦被。也许是预防黄泉路上的寒冷。她一遍遍追思仲宣时,就觉得他在路上冷……
宋人笔记《玉壶清话》记载:娥皇临终,将先皇送她的烧槽琵琶交给李煜;又喘着气,褪下“常臂玉环”,放在李煜的手掌中。
奴去也,莫牵连!
舞过多少次的一双玉手,缓缓垂下,指尖从李煜的掌心滑落,滑向遥远的阴间……
李煜去投井,被左右死死拖住,这事史料记得明白。
那井口不大,庆奴庆福双双扑上去。
李煜辗转寻死,宫中大恐慌,内侍嫔娥总动员,将刀子绳子一类的东西统统藏起来了。池塘边站着水兵,高楼上武士把守。
短短一月之间,爱子夭娇妻亡,像孩子一样纯粹的李煜如何活得下去?唯求速死,一家三口重新在天国团聚。
爱人者是这样的,爱之深方痛之切。
杀人者断断不是这样,无论他如何唱高调,无论他的御用文人如何包装。
李煜去寻死,却并不知道,历代帝王,像他这么欲与爱妻娇儿同赴黄泉的男人绝无仅有。皇帝有的是女人,有的是皇子,这两样“东西”他并不稀罕。一根权杖远胜于八千嫔妃和任何亲骨肉,比如那个汉武帝。
而李煜撕心裂肺的疼痛无边无际。他脸上闪烁的泪光,是人道主义的光芒。他是天地间深爱着自己的女人和孩子的男人,与民间好男人完全一样。因其皇位,更不寻常。
皇权意识淡薄如李煜者,厚厚的史书中能翻出几个?
爱人,爱家乡,爱祖国,乃是环环相扣。想想屈原吧。
所谓皇帝爱江山,原本是一句蒙骗千年的假话。不爱身边的人何谈爱江山?皇帝爱他自己。他的所作所为,不过像狮子王或狼首领维护它在兽群中的统治地位。
就生存向度而言,李煜根本不是什么皇帝。
古人讲他误作人主,堪称词中之帝,其实隐含了对人主的批判。王国维先生更进一步,说李煜“不失赤子之心”,这话意味着:坐上龙椅穿上龙袍的人,或多或少都失掉了赤子之心。
南唐李煜,是皇权谱系中的一个难得的例外。
可是为何总有一些人认为赤子之心不重要、人道主义不重要呢?一味避开真善美的人,他究竟想要什么呢?
深入李煜的价值,则同时意味着:揭示这价值的反面。
李煜如此伤妻痛子,一个正常人是会受其感动的,哪怕他不识字。而识字多的冷面学者草草带过,笔墨急匆匆转向杀伐,很详细,很起劲,动不动就这儿砍头一万,那儿斩首七千的,影响实在恶劣……
公元964年末,金陵的冬天真寒冷。
体格匀称的李煜,此间瘦得不成人样,四肢乏力,“杖而后起”。二十八岁的男人,走路需用拐杖。
冬雪,冬雨,冬阳,处处有娥皇的身影。巨榻,香帕,琵琶,无不勾起他的伤心记忆。娥皇初逝,他只要寻死,对妻子的旧物倒不敏感,也无暇触景伤怀。及至在众人的哀求下恢复了一点生的念头,他才看见往日的娥皇,朝夕闻其言,听其声,辨其味。旧枕,旧帕,旧香炉……所有的旧物弥漫于他的周围。可他只住瑶光殿,拒绝搬到别处去。他是倔强的男人,固执地迎着铺天盖地的痛苦记忆。
动过了自杀念头的人,还有什么人间痛苦不能承受?
李煜万般伤情处,向后人透露出勇士的内心。
守着旧物,回望爱人的点点滴滴。消瘦才好呢,憔悴才合他心意,形销骨立只为伊。
痛苦很亲切。
日复一日,李煜和各种各样的“负面情绪”厮守在一起,和自己的缠绵病躯厮守在一起。这挺好的,该来的都来吧。
痛苦通连着阴阳界。满腹惆怅,庶几使人眺望天国的风光。
死亡本能与生的意志交织着,后者只稍稍占上风。
痛苦生发更多的痛苦,而更多的痛苦会趋于痛苦的终点站。
一切正面或负面情绪,都会消耗自身的。
从冬天到春天,李煜艰难地消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