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娥皇与庆奴
公元十世纪中叶的这一年孟春,十九岁的娥皇嫁给小她一岁的李煜,幸福到家了。婚礼隆重不消细说,宫廷上下一片喜庆。一人向隅亦不消细说,此人是入主东宫已数年的李弘翼。
李璟警告弘翼,如果他再敢算计李煜,立刻废了他的储君资格;如果李煜有个三长两短,不管缘由,只拿他是问。
弘翼吓缩头了。
李煜在结婚的这一年,终于有了安全感。
也许上帝是这么安排的。美神初入爱河,不受干扰,让一朵鲜花淋漓尽致地呈现。
李煜、娥皇是如何互相盯着看的?美与情,是如何越积越多,又催生多少华章?
晚妆初过,沈檀轻注些儿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绒,笑向檀郎唾。
“娇无那”三个字,说尽娥皇风流。
诗句停在欲望的边缘上。而类似的情景,寻常巷陌,不管雕窗下还是柴门内,男女喧闹、追逐、俏骂、扑打,谁家没有呢?
红日已高三丈透,金炉次第添香兽,红锦地衣随步皱。
佳人舞点金钗溜,酒恶时拈花蕊嗅,别殿遥闻笙鼓奏。
彻夜欢歌曼舞,舞得地毯打皱,炉中香兽完了再添。把香料做成兽状,小猫小狗小狮子之类,始于晋,盛于唐。佳人踏着鼓点,有曼舞更有劲舞,佳人头上金钗,不是掉地,而是溜出去。一个溜字,又传神了。这恋爱中的李煜的神来之笔,有些人奋斗终生得不到,他倒好,随手一划,佳句来了。
周娥皇比杨玉环如何?二人俱是出色的舞蹈家,音乐家,服饰的设计者和宫廷“模特”,修养又好,性格单纯。
单纯驻颜,复杂损容。
杨玉环生在雾蒙蒙的四川盆地,周娥皇生在烟柳画桥的江南,都有官宦人家的背景,从小养尊处优。娥皇袅娜,玉环丰腴。美与爱,弥漫了她们的日常生活。
柔情似水,**如火。水与火的性情特征,似乎当为佳丽所必备。
不过,杨妃善妒,有几个善于弄权搞阴谋的哥哥姐姐,她的情爱格局乃是“老夫少妻”,与娥皇不能比的。
也许女人皆善妒,尤其当她爱得激烈的时候。女人之于情爱,乃是全副身心地投入,从一头青丝爱到满头银丝。牙齿缺了,皮肤打皱,走路用拐杖……她还要爱!
爱人者,能爱是个前提。有修养的、单纯的男人女人,一旦爱起来,虽能耗大而能持久,表明那燃烧的物质非同寻常。
娥皇真能爱。娥皇亦善妒否?
娥皇十九岁入宫做了郑王妃,又住在皇后娘娘的瑶光殿,能歌善舞的漂亮女孩儿到处都是。娥皇今日压倒群芳,却保不住明日输给新秀。年龄是她的弱项,转眼就二十出头了,再一转眼,已是李煜长子仲寓的妈妈。
母以子贵,皇宫尤甚。
娥皇的王妃之尊牢固了,却可能失掉情爱地基。她得努力。孩子有奶妈带着,她得以恢复舞蹈身材。她有两个优势:一是她的天资,二是李煜的禀性。
可是她的年龄毕竟一天大似一天的。爱欲之躯始于夏季,整个春天都交给漫长而丰富的“青春助跑”:十三初萌女儿心,十九嫁入帝王家。婚礼乃是双重盛宴:酒醉更兼色醉,洞房之夜是个开端。羞羞答答消耗着羞羞答答。又要燃烧又要“持驻”,委实两难哩。娥皇的“纵情一跃”,乃是势所必然。
不用说,情势会变得复杂。
而复杂的情势会产生曲折的故事。
庆奴长大了。
庆奴十五岁,出挑得十分水灵。她是扬州人,家贫,兄弟姐妹多。皇宫里的太监到扬州选宫女,哄她来到金陵。庆奴十岁入宫时已识得几个字,次年“进阶”近侍李煜,般般周到;也学着读书写字,拜空王,下围棋,弄丝竹。她又是个小孩子,得了空便疯玩,上树捉鸟下水摘荷,到郑王府的头一年夏天,差点淹死在荷池中,李煜给她好一顿训。她眼泪汪汪的,转过脸去就笑,长睫毛上还闪着泪珠。
庆奴现在长高了,知羞涩了,心里嘴上,唯知她的郑王爷。李煜似无知觉,出宫应酬也带上庆奴。有一回在北苑猎场教她骑马,扶上抱下的。庆奴身子乱颤,脸比枫叶还红,从善看见了,对李煜感慨说:庆奴不是小姑娘啦。
美少女情窦初开,且与她的偶像如影随形。她伺候李煜的一年四季,李煜更衣,入浴,庆奴不离左右。顽皮的小女孩儿,仿佛一夜之间变成了会脸红的娇滴滴的姑娘家:碰碰李煜的手,居然不胜情状,“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
……
宫中的舆论认为,庆奴和郑王爷多半有事。
庆奴担着虚名呢,她倒巴不得!
庆奴去年就有了心事,涟漪般层层铺开。毒日头下她会怔怔地立半天;疾风暴雨不知回;伺候李煜,没甚由来地缩手缩脚,不是拿错了东西,就是捽碎了东西。
这庆奴写在脸上、写在语音里和步态中的心事,李煜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