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初上,夫妇二人在园子里散步,庆奴远远地跟在后边。
这是深秋时节,月色带了寒意。荷塘里尚有残荷,一只白色大鸟低低地掠过,后面的庆奴“啊”了一声。
娥皇默不作声,她期待着李煜透露一点消息。
李煜望了一会儿月亮,果然发出轻叹:太子还是那样。
娥皇说:太子他……不会很过分吧?
李煜说:那倒不会,有父皇在呢。他一直防着两个人,首先是景遂叔叔,其次才是我。
当年景遂以皇帝太弟的身份入主过东宫,后来李璟改立弘翼为太子。景遂这人,也是不大想当皇帝的,离开东宫并无怨言。他带兵打仗有经验,军中威望高,所以李璟命他镇守军事重镇武昌,统领南唐的精锐水师。同样有战功的弘翼对此很不满,常发恶声。弘翼“刚果”,是个标准的武夫,李璟本不甚欣赏他,碍于一些大臣屡屡上书,要循古制立长子为皇储,他才让弘翼进了东宫。不过这两年,他不止一次对臣下暗示,景遂是继承皇位的最佳人选。景遂三十几岁,文武兼修,年富力强,唯一缺乏的是争龙椅的雄心。
李煜说:父皇今天又夸景遂叔叔,韩熙载竭力附和。弘翼咬牙切齿,竟拂袖而去。
娥皇不觉皱了蛾眉,长睫毛覆盖了一双眼睛,宛如几缕阴云遮住了月亮。
李煜携了她的素手,安慰说:看眼下的情形,弘翼不至于把我怎么样。我只是担心景遂叔叔。
娥皇说:万一景遂叔叔有不测,弘翼就会对我们……
李煜点头道:听大臣说,弘翼暗中调军队,有内乱迹象。江北后周的军队又蠢蠢欲动了。父皇愤怒,改紫袍为黄袍,命百官即日起称皇上。
娥皇喃喃:皇上,皇后娘娘……
夫妇二人交叉了手指,望那有云影的月亮。
庆奴慢慢走近,停在十步开外。娥皇扭过头,目光越过李煜的肩膀,朝身子修长的庆奴瞥了一眼。
情爱磁场无处不在。娥皇担忧着弘翼的嚣张,却又分神去瞧庆奴。庆奴十六岁了。她站在弧形的荷塘边,仰着脸,俏着五官,浑身裹着有寒意的月色,妩媚得难以形容。而在庆奴这一边,看娥皇也复如此。
月色罩着三个人,情力分袭两端。
居中的李煜想着弘翼在光政殿咬牙切齿的模样。
过了七天,李煜的预感竟得到应验:景遂叔叔被人毒死在武昌。
景遂平时酷爱踢球,踢得大汗淋漓时,饮水甚多。有人在水中下毒,毒死了这位被李璟寄予了厚望的大将军。
将军壮年死在“足球”场,不能再驰骋沙场,南唐举国震惊。可是下毒的人随后也消失了,案子无从查起。百官纷纷猜疑太子李弘翼,但没人在皇帝面前讲一句不利于太子的话。连韩熙载这样爱表态的人也是三缄其口。
权力充满变数的时刻,朝廷几百颗脑袋有着相同的朝向。
百官猜测的目光延伸到李煜身上了,他们悄悄议论说:弘翼猎杀的下一个目标,定是生有奇表、受父皇宠爱的李重光。
郑王府的气氛有些紧张了。
皇后钟氏下懿旨:郑王李煜、郑王妃娥皇不得擅出瑶光殿。
嫔妃们议论:当初皇后把李从嘉安排到瑶光殿是有远见的,不然的话,才华横溢的美男子性命难保。
黄保仪乔美人,到郑王府串门的频率更高了。她们不动声色地聊着日常的话题。而从另一个角度看,这不动声色就是动声色。平静的日常话语指向不平静的潜台词。
王府上下,无人提起东宫太子弘翼,可是处处有弘翼,有他那张出了名的刀疤脸……
娥皇抚摸檀郎的重瞳,想象着夫君的血光之灾,一阵阵地战栗;好好地躺着说话,却忽然就来了一股眼泪,流到珊瑚枕上。
李煜笑着说:弘翼他再狠,也不至于带兵攻入瑶光殿吧?姐姐请放宽心。不出去正好,咱们且过咱们的日子。十年八年地待着才好呢。卿卿我我,诗词歌舞,读书参禅,教导儿女,咱们有的是正事,赏心乐事。郑王妃梦寐以求的,不正是这样的日子吗?
李煜一席贴心话,说得娥皇破涕为笑。
李煜常在夜深人静时,走到室外的回廊上,凭栏伫立,良久不去。
他思念景遂叔叔。
他望空自语:弘翼,弘翼,你不仁不慈不孝,你做了皇帝又能怎样呢?你的双手沾满了亲人的血迹,你能心安理得地享受那至高无上的权杖吗?景遂叔叔是将东宫让给你的,你却在他身边安插亲信,把他毒死在他心爱的球场上,七窍流血,浑身乌青……
李煜在东宫也有耳目,他掌握的情报比一般官员多。耳目是母后为他布下的。耳目将情报传给庆福,庆福再报告李煜。不过,情报到李煜这里就终止了,他不上报,不外传,不向娥皇透露。事情不能复杂化。复杂化往往会导致节外生枝。
几天后,耳目传来消息,说太子弘翼脸色苍白神情慌张,在宫中野兽般的乱蹿,易怒,打人,歇斯底里,不知犯了什么病。李煜想:也许他毒死叔父心有不安吧。他暗暗祈祷:太子哥哥从此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文善禅师讲过:人人皆有佛性……
可是就在李煜为弘翼祈祷的当晚,弘翼在东宫暴病身亡。
有传闻说,景遂的鬼魂没日没夜地纠缠弘翼,弘翼睡觉、吃饭、走路,处处见鬼。比如他躬身洗脸,景遂的面孔竟然在玉盆中随波晃动;他愤怒踢翻玉盆,水花溅起落下的声音像是景遂中毒后的痛苦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