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俊看到这样的戏,为朋友高兴,为越剧庆幸,却也对黄梅戏产生了深深的担忧。担忧着担忧着,她就开始了自我折磨,改革开放30年,越剧稳扎稳打,频有好剧,而黄梅戏有什么作品呢?虽然湖北黄梅戏在成立之初有了可喜的成绩,也有不同于安徽风格的作品,但近些年,她感到了湖北黄梅戏的空落,看到了没有好戏支撑的现状,也看到了湖北黄梅戏甚至是黄梅戏整体在时代面前的保守和退缩。
她的忧患日益沉重。这是她多年的从业经验和责任感带来的忧患。因为爱戏,所以忧患。
这些日子,她就作为一个普通观众到处“漂”。漂来漂去,漂出了自己的思考。不论是越剧、川剧、京剧还是黄梅戏,她在寻找光影,她在寻找方向,她在寻找梦想落脚的地方,她也在寻找对手。她在享受戏的愉悦,又不仅仅在享受。她的思绪点点滴滴都在她的笔记中留存,我们可以从字里行间寻找到蛛丝马迹。她说,人人都有被需要的需要,我们需要的成就感,未必和金钱有关。人,都会静极思动。“急流勇退”未必就一定是急流勇退,也许是开展生命的另一种可能,也许有别的生涯规划,就算是回家相夫教子,也可能在几年后再出发,追求属于自己的成就感。她的思绪很复杂,似进似退,时强时弱。
2007年5月间,她生了一场病。清晨,雨一直在下,她要去医院。已经和医生约好,此前诊断结果是甲状腺肿瘤,她担心,又找医生复诊,复诊也怀疑是肿瘤。
“肿瘤”终归是不好的病,这个脱离了舞台和梦想的女人,那一刻拿到诊断结果,该有多么难过?
可她的笔记里,却没有写她的难过。字里行间,她第一个念头竟然是还要开会,还有一个小演出,还要去讲课,还担心戏迷们找不到她。
有什么比生病看病更重要?
结果出来后,确实是肿瘤,好在,是良性的。
良性的也需要开刀住院。住院后,她在默默观察病区里的人,感叹生命的不确定性。终于在6月18日八点,她被推进了手术室。
八点,手术室的推车到达,一屋子的亲人和朋友把我送至手术车上,我假装轻松地睡在**,此时老公终于控制不住流泪了。我哽咽不语,微笑着和周围朋友挥手再见,手术室大门将我的视线与亲人分开了。
手术我就不知道了。
中午十二点半出来,后来得知,由于时间太长,把我的亲人和朋友急得已不行,对不起我的亲人和朋友了,由于我的一无所知,把大家弄得面目全非,坐立不安,以后再怎么吓你们也不能用这种方式了,太可怕了……
她都做手术开刀了,还管别人是否着急。她是大家的牵挂,自然就会担心和无助,这不是很正常的吗?可是,为什么在一心排戏的时候,她不病,一心要为湖北黄梅戏奋争的时候,她不病,偏偏在这个时候,她就得了“肿瘤”?通常意义上讲,心情郁结、满腹愁肠时,身体会警示,会以生病的方式表示抗议。妈妈说,小俊那场病是因为心里有心结。
好在,一切都好。手术后,杨俊又可以出现在为梦想奔波的路上,哪怕漂泊期还没有结束。手术解决了身上的病,但那块心病一直压着她。
那是一阙未了情啊,真是提起来就饱蘸着血痕与泪痕。
就在《未了情》剧组定下来要排这个戏,而且主创人员全部圈在大崎山(距黄州约40公里)上修改剧本时,杨俊怀孕了。
剧本修改完毕大家准备下山时,他们接到了杨俊的信,在这封信里,杨俊说,《双下山》之后,她想着没什么重大活动,就想要个孩子,也真的怀孕了。可是,知道剧组要排新戏,还是自己跟师父申请来的要排的现代戏,她怎能离开。她知道这是湖北黄梅戏的机会,她也珍惜和师父再度合作的机会。于是她请了假,做了流产手术,回家去养身体。
收到杨俊寄到山上的信,那一刻,章华荣止不住热泪落下。师父余笑予也不禁泪盈眼眶。他们几个主创人员,都红了眼。大家只觉得很对不起这个把命都卖给了黄梅戏的有灵气有主见的女人。
这不是杨俊第一回这么选择。
往前追溯,杨俊刚来到黄冈,正在排练《天仙配》时,有了孩子。有了孩子是欣喜的,可她又想到,她来到黄冈,背负着振兴湖北黄梅戏的使命,想到《天仙配》是众望所盼的第一炮,怎能因为自己而耽误啊。她觉得,她的命不仅仅属于自己,她不能这么自私。于是她毅然决然地舍弃了那个孩子。两天后,她就拖着还有点瘦弱的身躯进入排练场。章华荣知道后,严厉地批评她,她嬉皮笑脸地说了八个字: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多年后,章华荣说起这个事,依然摇头叹息,他说,他真的不知道杨俊会做这样的选择,如果知道,绝对不会同意她那么做。
她是一个正常的女人,怎能不想要不喜欢自己的孩子呢?她也想有做母亲的感受,她也渴望家庭的完整,她也想儿孙绕膝,她也想生命的延续,可是偏偏每个孩子到来的时候,都是她的事业也是湖北黄梅戏事业最关键的当口。那个关键的当口,需要人领着往前走,她作为全省人寄予厚望的期待,作为湖北引进的人才,不能因为生孩子的事给耽误了啊。她没有给自己留退路。心里想着,总还是有弥补的机会的。
弥补,弥补,怎么弥补啊。这样的蹉跎竟然是一生。如今也不可能再有孩子了,这成为她终生的遗憾。但她不悔,她在湖北黄梅戏最重要的关头,单薄的身影顶风冒雪地站在最前端,从没有退缩。
她的笔记中有这样一段话:
今天是五月的最后一天,明天是六一儿童节了,这个节日让我有切肤之痛,许多年不愿触碰,许多年也让我巧妙地躲避了。
算算,2000年的六一是我亲手将自己的骨肉扼杀了,因为那时我不能泰然自若地拥有自己的宝贝。我想,孩子真要来到这个世界,现在也该上小学了。
人到中年,心心向往的还是家,还是孩子,如果这是人生遗憾的话,恐怕这是我说也说不出的遗憾吧。
选择什么样的路就意味着选择什么样的生活状态,不能让我做一个完整的女人,这也许是命中注定的吧。
字里行间,满满的是一个女性的脆弱,她并没有在大家面前那样地坚定,她的伤在心里,那个伤凝结成一块肉团存在她的心里,她不敢想,不敢动用,一想一动用就粘连着血泪和痛。她说过,我也是个女人啊。就这么轻轻的低低的一句话,让人体会到了切肤之痛,谁能不痛?
后来,在获得全国“三八红旗手”发表感言时,杨俊说:“如果当时有了成熟的心智,不把生活和事业对立的话,我也能拥有完整的人生。”她也检讨过自己,她年轻的时候,执着,不成熟,她是把事业和生活对立了。生活虽然没有圆满,但她获得了事业上的成功。失去与得到,就像天平的两端,需要一种平衡,上天也会给予平衡,只要自己知道自己的得失。
再痛也是一生。
再遗憾也过了一生。
期望她会忘却,忘却不是冷血,而是更平和地对待遗憾和生命缺失。世上之人都是可怜的,都不完美,如今已经很好。
妈妈总是心疼地说,我最心疼小俊,她没有自己的孩子。
曾经在《金声玉振》节目里,她说:“黄梅戏于我,我于黄梅戏,彼此留下了太多的念想。”大家都哭了,都在替她疼。
有个戏迷曾给她留言:“别难过,我们替你的孩子来爱你。”这样的戏迷,全国有很多很多。
而湖北黄梅戏也会记下她,她成为永远闪亮的一束光,照亮着很多人的来路和归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