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后,一直到她走完最后的人生旅程,近二十年的时间,她大都在临安度过。
这段时间里,飘零之痛、故国之思、孤独之慨是萦绕在她生命情感中的主旋律,一直没有停息,也没有改变过。
当然,她生命中还有其他的事要做。
她继续完善整理《金石录》。金石文物虽大部分遗失在战火中,对《金石录》的校勘整理仍在继续。早年赵明诚完成《金石录》后,曾请人写序。1134年,李清照在杭州作《〈金石录〉后序》,这篇后序的影响力远远超过了《金石录》本身,流传千古。
它有重要的史料价值。其中有夫妇二人整理金石的甘苦,有赵明诚的生平事迹,有北宋王朝的覆灭,金兵的入侵,南宋小朝廷的狼狈逃窜,更有靖康之变后,以她为代表的北宋士人在战乱中的颠沛流离和金石文物在战乱中的悲惨命运。
它更有重要的文学价值和艺术感染力。叙事“委曲有情致,殊不似妇女口中语”;见识高远,“有此文才,有此智识,亦闺阁之杰也”;细节生动,“往往于琐屑处极意摹写,故文字有精神色态”。
更重要的是,全文有丰沛的感情灌注,让这篇序具备了血肉和生命。
谁都知道,这是穷途末路之人自作解语。
她依然心怀故国,做着永不愿醒的家国梦。
她听着点滴霖霪的芭蕉雨,怪它“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她在冷冷清清的院里“寻寻觅觅,凄凄惨惨戚戚”。她在元宵佳节,怀想着“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它在“酒后尊前”,念念不忘的是人在“海角天涯”。
宋高宗绍兴三年(1133年),当得知朝廷要派韩肖胄出使金国时,她振奋衰飒的精神,提笔写下两首诗和一篇《上枢密韩公、工部尚书胡公》的文章。哀哀孱嫠,心系家国。桑榆之年,铮铮铁骨。那些贫血失血的文人士大夫和偏安称臣装孙的南宋小朝廷,在她的面前相形见绌。
她越来越老了,没有家,没有子女,甚至没有一个可以真正读懂她的人。
想着自己唯一可以留下的,只有她的才华与诗篇。她很想找一个可以继承的人。
秋风里,偶有几个老友来访,她有一个姓孙的朋友,其小女十岁,极为聪颖。一日孩子来玩,李清照对她说,你也该学点东西了,我老了,愿将平生所学相授。不想这孩子脱口说道:“才藻非女子事也。”
李清照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一把柔软的刀子剜心而入,一阵晕眩,手扶门框,才没有摔倒。童言无忌!原来在这个社会上有才有情的女子是多余的。而她……
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读懂她的心。
她在临安悄然逝世。
没有人知道具体在何时,具体在何地。她是不是像当年的苏东坡在黄州时一样:“辄自喜渐不为人识。平生亲友,无一字见及?”她是否像苏东坡一样,完成了生命的突围,走向澄明,走向成熟,“勃郁的豪情发了酵,尖利的山风收住了劲,湍急的溪流汇成了湖”,聚成一道亘古未有的神秘光亮?
不知道,都不知道。
我曾想过她的种种死法,却怎么也不愿相信她是在无声无息的某个深夜或是黄昏,身边没有一个人,悄然离去的。那样太冷。
屈原选择了投江而死,死得悲壮;李白是在船上饮酒玩月而死,死得浪漫;杜甫是在一条漂泊的船上饥寒交迫而死,死得凄凉;李煜是在七夕之夜,被牵机毒酒赐死,死得冤屈。他们的死,都够写成一个个传奇,一个个故事,折射出人间百态,世上甘苦。
那么,这就是她选择谢幕的方式吗?
没有人为你鼓掌,也要优雅地谢幕。是这样吗?多少风华故事淹没在岁月深处,而我只是其中的一粒微尘,悄悄地来,也悄悄地去。
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或一滴泪珠。
真水无香。也许,她不想用那种轰轰烈烈的方式收场。英国诗人济慈临终前,为他自己写好了墓志铭,他说:“这里安息着一个把名字写在水上的人。”写在水上,随水而逝,无影无形,无声无色,来于尘归于尘,这种不争与洒脱,是一种浪漫,也是一种胸襟。
我不知道,那个时代为她的逝去,留下了怎样的表情。也许有叹惋,也许没有。也许是“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的轻描淡写。她,只是一个女子。
幸好,谢幕不等于结束,而是另一个开始。
既是传奇,哪有结束?
只是这世间的所有喧嚣,已与她无关。